第112章 壹是一生的壹

錢唐倒是很清楚記得自己父親的葬禮持續了足足十二天(有那麽久?我暗自想),遠遠近近的各門親戚都紛紛的趕來參加。剛開始我還混在人群中,不太顯眼。但是在失控哭完加生病被錢唐送去醫院,我的“每個毛孔又開始顯露出熱愛惹麻煩的本色”。

錢唐和他母親被人慰問和接受慰問時,免不了也要開始向人介紹我的來曆。根據事先商定,介紹的時候,我“並不算錢唐帶來的人”,隻算“錢唐父親舊屬下趕來參加葬禮的女兒”。這樣,能“少惹點麻煩”。

當然,每個引號都是錢唐的原話。

“春風,這是我三姑婆。”他就這樣把我介紹給別人,有時候他再多餘對來人補充一句,“春風還是個大學生。”

我一般狂點頭,好像我能聽得懂他們說話似得。

錢唐的親戚們都說些特別輕軟的南方話,穿得也很體麵。在聽完錢唐的話,互相間你看看我,我捅捅你。葬禮剛開始幾天,大家沉浸在悲傷當中。等處理完下葬的後續事宜,就開始交頭接耳,甚至公然猜測我和錢唐的關係。

然而他們可探不出任何點明確的意思。錢唐的脾氣,不到不得已很少發火。但大概回了自己老家,他也就生冷不忌了。麵對不想回答的問題,錢唐就向椅背一靠,冷淡看著來人。我當時又在病**發著燒——錢唐他媽那裏,自然也探聽不到消息。錢唐他媽說不上喜歡我或者不喜歡我,但如果能不討論我,我看她還是挺樂意的。

到了葬禮舉行完,錢唐和他母親就得去上海處理一些剩餘事宜。我依舊留在他家昏昏睡著。在吞了他家不少燕窩和參湯後,終於感覺回點神來。

已經臨近年關,南方氣溫冷,且總有股潮氣,手腳發涼。雖然錢唐家有地暖,但總感覺不給力,缺點什麽。我醒來後又冷又寂寞,找小表姐借來根充電線,打開手機發現裏麵滿未接來電和信息。

蕭磊發來的居多,而且基本全是廢話。他中心思想是問我究竟死在哪個旮旯裏。

我也覺得自己快死了:“我翹了那麽多節課,你幫我答到沒有?”

蕭磊現在做人添了個壞毛病,說話越來越不痛快,他在那頭冷笑了好幾聲,在我不耐煩的催促聲才說:“你‘親人’不是替你請假了?”

原來蕭磊見我多天沒上課,發短信和電話都不回,差點報警,甚至還找到了程諾。但程諾比他機靈多了,她先跑去輔導員那裏要到我緊急聯係人的電話——錢唐接到電話時估計分心無術,直接去係裏幫我請了半個月的病假。

“課錯過就算了。你再不回來,期末至少掛三科。”蕭磊倒也沒多問我發生了什麽事,隻是陰沉地警告我。

我聽到後頭皮發麻,產生了緊迫感。但放下電話,那緊迫感又消散了。翹課不厚道,剛入大學掛科也可怕,但放假總歸爽啊。

等幾天我能走動後,趁著他家收拾無人防範我,趕緊把錢唐家的院來回轉了幾遍。錢唐家有山有水有院有長廊曲曲折折,但走熟悉了後,發現其實很有序,並沒有頤和園占地那麽遼闊——

“頤和園?”小表姐露出個特別匪夷所思的表情,她解釋,“他家沒有那麽大,鄉下的地幾十年前也賣得非常便宜。”

“那也夠大的。”我嘟囔。

她不以為然:“庭和院之間設計得比較精巧,錢老和阿唐都對這些風水之流上心。”

我生病期間,小表姐對照顧我這件事有點盡力但不太盡心。不知道為什麽,我和小表姐確實也存在點奇妙的熟悉感(我指的不光是大家說普通話)。反正我的很多情況,我沒有告訴她,她好像已經了如指掌,隻是裝得不知道而已。

當我靠在欄杆上喂錢唐家那幾十頭巨大又雪白的魚,小表姐站在旁邊冷眼旁觀,她問我:“你什麽時候回學校?”

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悲慘的考勤和即將更悲慘的期末成績,皺眉說:“那明天走行嗎?你能借錢給我買票嗎,我身上沒錢。”

小表姐沉默了一會,又問:“你不等錢唐從上海回來跟他一起走?”

“嗯,他什麽時候回來?”

小表姐又不說話了,她胳膊上還戴著黑紗,但衣服已經恢複正常。我注意到她中指戴了一顆極大極閃的鑽戒。太他媽閃了,跟激光筆似的。為什麽鄉下都是土豪呢?

憑著小表姐的氣態,以及她說起錢唐的語氣,我覺得他倆絕對不僅僅是親戚。卻懶得追問她和錢唐互相什麽關係了。

說實話,我是整場葬禮的旁觀者,難受最多也是心疼錢唐。但自從那天莫名哭過之後,我心情一直就不大好,總覺得自己有點沾染上錢唐般的心灰意冷。粗俗點說,很多事就像來period,南方人管它叫“好事兒”,但它帶給本人的確實是痛和心情差。

可惜第二天還是沒能走成。錢唐他媽在上海酒店大堂裏摔了一跤。檢查後發現有點骨裂,老太太堅持要回到老宅裏養著,錢唐不得不中斷其他事情,連夜再送回來。

平時錢唐確實不是個善良的人,但他那點僅剩無幾的善良可都用作孝順上了。我一早就在他家花園裏,本來想趁著臨走最後去他們村裏溜達下,吃點東西。但沒走幾步,正好看到錢唐推著他媽輪椅進門。

四目相接,我第一個就想轉身跑走,偏偏錢唐朝我招了招手。

“春風?怎麽總亂跑?”

我磨蹭走過去望著錢唐。他雙眼凹陷許多,氣色還行,隻除了眼角邊突然間聚集了很細的皺紋。錢唐之前也有幾次消沉。但無論如何,他身上那股隨和感總還殘存著,帶著點促狹和寬容,像偶爾反光的湖水。

直到現在,錢唐說話做事依舊慢斯條理。卻明顯感覺年輕人的朝氣一夜之間從他身上全抽走了。隻剩下深井般的嚴肅和平淡感。我好像才意識到,錢唐的歲數比我大不少,他三張多了,大叔級人物。

而比起錢唐,坐在輪椅上錢唐的母親偶爾咳嗽一下,頭發花白,瘦得可憐。

“她這幾天沒怎麽吃東西。”錢唐簡單告訴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已經接替錢唐幫他推著他母親的輪椅。而錢唐在我後頭慢慢的走,和隨即出來的小表姐輕聲說著話。

我本來還想偷聽點,但推著老太太的輪椅在鵝卵石上走確實是技術活,得時刻注意不能顛著她,心裏特別有壓力。等推完那一路,我身上都是汗。

“阿,阿姨?您回來這麽早,吃飯了嗎?”

我小聲地叫了一聲,可惜錢唐母親雙眼低垂,並不肯看著我。

“阿姨?阿姨?阿姨?阿姨?阿姨?阿姨?阿姨?阿姨?阿姨?”

錢唐母親終於抬眉看我眼,我觸到她眼珠子後,微微再出汗。真受不了,她和她兒子無聲瞪人的方式簡直是太像了。

“您吃飯了嗎?”我再問她。

錢唐的母親沒吭聲。

“阿姨?阿姨?阿……”

她終於打斷我,淡淡的問:“你怎麽出來了?不是還在我家病著?”

“我好了,本來想今天走。”我解釋,“剛打算出去買點東西吃,回去後懶得做飯了。”

錢唐和小表姐這時候已經走上前來,都想扶她坐起來。錢唐的母親就跟老佛爺似得,特別自然地伸手讓我扶她起來。我瞅著她手臂太細,怕自己抓疼了她,就左手扶著她,右手順便伸過去緊緊摟住她的腰。

結果他們幾個人看我這樣摟著她,都莫名其妙地微微笑了。把我弄得臉又有點紅,他們家什麽作風啊?

“這小人餓了。”

錢唐的母親打起精神,對她兒子說。

冤枉人啊!我剛剛吃完早飯,而且我說的是自己想買回去路上吃的零食。然而錢唐仿佛鬆口氣,他朝我微微作了個眼色,我也隻好陪著他們重新吃了頓早飯。

錢唐的母親其實隻在桌上緩慢喝了一碗粥,但她用特別平和的語調,長篇大論細細地說了這碗粥和碎蒸筍殼魚的做法(我偏偏還真有點感興趣,連續問了她幾個問題),錢唐和小表姐倒都沒怎麽開口,但他們看向我的目光是滿意的。

“她和我想的不一樣。”快吃飯完時,錢唐的母親突然對錢唐說。

我思考了一會,才意識到他媽這是在評價我,趕緊看錢唐。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想的不一樣”,他媽以前怎麽想我的啊?

“我早同你說過她。”錢唐輕描淡寫的回答,再安撫地望我一眼。

“是的。”他媽媽再說,“不過阿唐你偷香辛得,從來不肯你身邊的女孩見人。現在好不容易帶回家一個。李春風?”

她是在跟我說話了。

“什麽事?阿姨,呃,不,女士……”

“叫伯母。”

“行,伯母,有什麽事兒?”

“你還這麽小,也是好人家的女兒。阿唐口蜜腹劍,怎麽騙得你陪他一起回來?”

“他沒騙我,伯母。他一直在照顧我,伯母。我給你們家添麻煩了,我不知道您家出了事,伯母,他對我一直很好——”

“春風,”錢唐插嘴,“好好說話,別像個傻氣的小學生。”

“錢唐,”他母親打斷了他的話,“你別罵這個女兒,讓她說話說完。你又不是她小學老師。春風,儂港我港了對伐?”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我隻得不說話,滿頭大汗地把自己眼前粥默默喝完。

最終吃完早飯(實際上都已經中午了),錢唐的母親先被人扶去歇息。我依舊想著趕緊離開這裏,打算找機會告訴錢唐。但錢唐和小表姐倒是不著急,反而坐下吃茶,再聊些有的沒有。

“你來我家這麽多天,茵茵怎麽樣?”這是錢唐問的。

“自然有人去照顧她。再說,”小表姐沉默片刻,歎口氣又笑了,“她壓根不認得我。”

錢唐默默說:“至少她還有機會可以見到你。”

我和小表姐都愣了會,才意識到錢唐說的是自己逝去的父親。小表姐有幾分哀傷,她探出身子,大概想撫摸錢唐的手,但看我在旁邊又克製住了。

我確實有點不是滋味,也有點尷尬,站起身說:“不然我給你倆留點空間?”

錢唐看了我眼,居然真答應了:“到樓上書房等我。”

媽的,我腳步很重地走了,在門檻處又很險地絆了一下,聽到身後好像又沉沉笑了聲。要不是因為想找錢唐借錢,真想立馬就走。

我氣衝衝地來到二樓書房,跑上樓的時候還沒注意,但越跑越慢。因為發現在書房拐角那會,擺著一隻極大的玻璃櫃子。裏麵都是獎品獎杯獎狀,我頓住腳步一看,上麵的名字是錢唐的。

我倒是隱隱知道無論是錢唐當編劇還是別的,都混得挺不錯。但他自己確實很少談這些。在錢唐家住那麽久,我是親眼看他搜羅了不少書畫文玩(主要錢唐新得了東西,都會喊我出來欣賞一下,秀下優越感)。但除了定期往樓上的放映室補電影原片,錢唐的古董轉手轉贈得居多,更也從來不往家放自己的書和獎狀。

原來這一切的證據,如今都擺在這裏麵。但凡有錢唐署名或者參加編撰的書。都整整齊齊放在裏麵。以及各種奇形異狀的獎杯都擦得特亮,看得我眼花繚亂。

不知什麽時候,錢唐已經走到我身邊,也在陪我看這些。

“書法,演講,英語,文學,企業家協會……台球聯盟為什麽有獎狀?我操,你居然有西中高中數學銀獎。哈哈,銀獎!為什麽是銀獎?”

“得金獎的是我當時的女朋友,不好贏過她。”

我冷哼了一聲,索性跳過第二層看第三層。這層擺放著全是錢唐大學時期的獎狀,第四層金光閃閃,是錢唐編劇時期獲得的什麽電視電影改編獎杯,“這些還挺像樣子的,真像金的。”

“留下的都是真金真銀。”

“靠!!!整個櫃子裏的獎狀都是你的嗎?”

錢唐沒回答,隻是默然地看著這些巨大的炫耀貼。後來等他偶然回頭,看我嫉妒得臉都綠了,才安慰地捏捏我下巴。

“陳年舊物,我自己都忘了。是我父親要過來替我收藏的,你上學也獲得過不少獎狀吧,寶貝?”

“有,但學習方麵的真沒多少,空手道的比較多。”

“你也放在一個櫃子裏?”

“不是,都塞在我以前臥室衣櫃下麵的小抽屜裏。”

錢唐望了我會,輕聲說:“等有時間,你也帶我看看,好不好?”

我還沒想好這是不是他繼續的炫耀或者要逼我看我爸,有人又來打岔了。小表姐走上來,但在我倆很遠處停住:“阿唐,伯母再讓你過去看她。”

錢唐點頭,轉頭對我說:“你在這裏——”

“她也要春風過去。”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又見到錢唐他媽了。在這麽短的時間裏,錢唐的母親已經換了身藏青的衣服,梳了個整齊的頭,抹了點口紅。

“阿唐,你今天要同春風一起回去?”她開門見山。

錢唐還不知道我正準備滾蛋,但怔了下也就猜得八九不離十:“春風要回去上課,我自己在家要繼續待幾日。”

“幾日?”

“總得把各項事處理妥當完再走。”

錢唐的母親淡淡說:“你們年輕人愛熱鬧,在偏鄉裏也不宜待太久。既然你三天後要走,春風在這裏多留幾天,到時候就和阿唐一起回去。”她柔聲問我,“多住幾日行嗎?嫌棄伯母家在鄉下嗎?”

錢唐和我在半分鍾內被他媽安排完所有行程。我倒還是第一次看錢唐被人牽著鼻子走,看他皺眉又沒法對自己媽發作的模樣,確實挺開心的。

但我想了想,誠實地說:“我不早回去上課,期末會掛。”

錢唐的母親簡直有點太厲害了,她說話特別輕軟,但絲毫也沒能減輕話裏的分量:“但你的婦科病還沒好徹底,得需再養養。你輾轉周折來我家,總不好病著回去,像什麽樣?”

錢唐沉著臉和我黑著臉走出去前,他母親在後麵還輕聲說:“守孝期一個月。阿唐,我就不需要提醒你再節製身體。別讓你那斷腿的守寡老母親,再為你擔心。”

小表姐幾乎一走出房間門,就扶著外麵的欄杆笑了。她笑容特別淑女,但還是太刺眼了。錢唐顯然也惱火得很,他轉身,壓著氣對我說:“我馬上讓人替你買今天的回程票。”

我想了想:“我不走了,等你三天吧。”

“為什麽?”

“你媽今天回來後,你家廚師做飯更好吃了,你剛才吃出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