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兩儀居的梅姨娘失蹤的第二日,後院水榭飛虹橋的下方便浮起一具屍體。管灑掃的仆婦們均嚇了個半死,眾人用竹竿子將屍體勾到岸邊上,喊了各院的嬤嬤來認過,方才認出了是兩儀居的梅姨娘。

當下梅姨娘的貼身丫鬟槐花便唬得臉色發白,不久玲瓏館傳來王妃的命令,喊槐花去問話。無論如何王府裏出了命案,王妃總得過問一二的。

槐花這一去便也沒能再回來,聽聞是王妃親自問審,查出她與梅姨娘之死有關,當即便拉去前院杖斃了。很快官麵上的說法便出爐了:梅氏日裏常打罵丫鬟槐花,槐花心中懷恨,抽冷子將梅氏推到了塘裏淹死,如今既然槐花伏誅,此事便算是有了個了結。

自打鳩尾慌慌張張的回來回稟了梅氏和槐花的消息,屋裏四個丫鬟都白了臉,她們這才明白郡主所說的不會有事是什麽個意思。就連最討厭梅氏的薔薇,也不禁心中發毛,她雖然成日盼著郡主將梅戲子打發出去,卻沒想過要了她的命。

浮霜望著擱在桌上的檀木盒子發愣,裏麵是玲瓏館裏的梅花,都已經凋謝的發蔫了,其含義不言而喻。

武氏一手示意她不會上當,自以為當麵給她了個下馬威;另一手直接發落了她院裏姨娘的丫鬟,也是種公開警告;目的等於是在向闔府上下的仆婦們表示,即使她武氏不管家了,可還是有權力說罰誰便罰誰,甚至是直接要了性命!恐怕此事過後,不少牆頭草又會倒戈回去。

她早已猜到了武氏會殺了梅司瓊滅口,先前沁蓮的事知道的人並不多,定王爺責罰武氏也是關起門來的。因此府裏的人隻知道蓮姨娘壞了事,被送回了越王府,榮姨娘也因此受牽連被趕到了莊子上去,後來沒幾日便病故了。

而定王把執掌中饋的權利交給浮霜,對外的名目隻是武氏身體不適,需要靜養,府內的旁人是不知道其中原委的。

而今剛發生過世子爺‘勾搭’蓮姨娘的事,又冒出個梅司瓊指認她與人有染,武氏又怎麽會信?她隻會認為又是衛東鋆在下套害她,所以殺了梅氏泄憤便是可想而知的了。可是浮霜猜到了梅氏的下場,卻沒想到還會白饒上一個槐花,她原以為武氏對於無關緊要的人會網開一麵,沒想到武氏最終選擇的卻是斬草除根。想起前兒還活生生的兩個人,今日說沒便沒了,心中還是不免有些膈應的慌。看來對於武氏的狠毒,自己還是估摸的不夠!

她啪的一聲扣上了盒子,執起狠命的扔了出去。盒子砸在牆角,摔了個兩半,花瓣散了一地。

整個兩儀居上下人等都沒精打采,聶氏和汪氏兩位姨娘更是唬了個半死,聶氏趁沒人瞧見的功夫,上玲瓏館跟武氏王妃再度表了番忠心方才放下心來。

且不說內院裏的紛紛擾擾,外院也被攪合了個天翻地覆。主要原因是前兒世子妃當街遇刺,世子爺十分不滿,要求整頓內務,除卻那些個隻能當擺設,派不上用場的家丁,再招募有能力的新人。世子爺親自坐鎮主持,準備直接將王府外院進行個大換血,有意把原屬於各方勢力的人借故清理出去。

潤州各處貼出告示,公開招募家丁。可要求卻不低,身家清白、體力強健那是最基本的,還需要能識字、學過幾手武藝等等。整個潤州城的青壯年都激動了,進王府當差?簡直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啊!不說比別處更好的待遇,光是人前人後的臉麵,便足以令人趨之若鶩。

再者,若是將來有一天兩分天下,定王爺稱了帝,那王府家丁豈不是搖身一變都成了皇帝跟前的親兵了?

報名那日王府西門口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三丈寬的後街被人頭填的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頭。

王府的管事們分門別類的設立登記處所,有招募普通家丁的,有招募雜事小廝的,也有招募懂武藝的護院,各處要求不等、待遇也不待。

衛東鋆帶了鐵騎衛的一個小隊來維持秩序,他本人搬了條長凳,坐在西大門的門檻上,翹著腿耍弄手中的馬鞭。眼神在排隊麵試的人身上掃視,偶然也會勾勾手召出個別人親自詢問兩句。

元吉捧了個單子在後方一個勁的感慨:“我們統共就招五十個門子、二十個小廝和八十名護院,可今兒第一天便來了數千人!瞧這陣勢恐怕是到半夜也麵試不完啊!什麽時候我們征兵時也能有這熱鬧勁頭就好了。”

衛東鋆隨手用馬鞭輕敲了他屁股,笑罵道:“這哪能一樣?一個是要上陣拚命的,一個隻是賣身幹活的,換你你能一樣踴躍?”

元吉笑嘻嘻的摸摸屁股道:“隻要跟著世子爺,無論是上陣拚命還是賣身幹活,對小的來說都一樣!”

“馬屁精!”衛東鋆罵道,“學學你哥!站要有站樣!要嚴肅別亂玩笑,招募來的小廝便是以你們倆為楷模呢!”

元吉瞥了眼站得筆直,一絲不苟的元壽,又瞧了瞧衛東鋆,心中腹誹道:好像此地最沒有樣子的便是世子爺您自己了吧?斜翹個腳,架著胳膊耍馬鞭,滿身的兵痞氣息四溢啊有木有!

眼看著天色見晚了,門子和小廝的招聘差不多也結束了,這兩種職位要求不高,因此來麵試的人特多,如今後麵的人見還未輪到自己,名額就七七八八了,便起哄叫嚷起來,衛東鋆衝著鐵騎衛使了個眼色,一名先鋒衝著地麵啪的抽響了馬鞭,聲音震耳欲聾,人群的聲音才略小了些。

“你們當這兒是什麽地方?王府門口竟敢喧嘩吵鬧?真是不要命了?”那先鋒操著大嗓門吼了一句,終於把吵嚷聲都壓下去了。入選的人自然心情激動不已,也舍不得走,隻候在一旁,沒來得及參加麵試的隻悔自己來的太晚。

卻在這時,招募護院的隊伍裏,突然人群分離開來,一名身材高挑,披著鬥篷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身邊的人群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搡開似得,自動的往後退開,讓出了一條不算寬的通道。

他走到麵試的管事門前站定,由於逆著光,誰都看不清他的模樣,可不知為何,僅僅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便有股子說不出的清逸高潔,壓根不像是來賣身做家丁護院的。

“給我一份報名帖。”他開口道。

衛東鋆盯著他的眼神微微一動,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今兒的麵試到此為止了。”那管事有些猶豫的說道。

“給我一份報名帖。”穿鬥篷的男人重複了一遍。

他的聲音很冷漠,模樣又有些詭異,管事心中一顫便不由自主的抽了份帖子遞過去。

那人掃視了一番帖子,隨後拿起桌邊的筆吸飽墨,洋洋灑灑的便填好了帖子。一筆漂亮的瘦金體,傲骨嶙峋、鋒芒畢露,如斷金割玉一般,引得懂行的管事們低噓不已。

有這樣一筆好字的人,竟然來賣身當護衛?

當下便有旁的管事想來挖角,王爺的書帖房抄寫、賬房謄錄,這些差事既有臉麵,待遇也豐厚,又不用賣身,豈不更是合適?

卻聽坐在門檻處的世子爺開口道:“讓他過來,我親自麵試。”

那人微微一頓,還是依言走了過去。

進了前,元吉方才瞧清楚他的模樣,他剛準備喊出聲,卻被元壽擰了一把,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你怎麽來麵試護院?”衛東鋆拍了拍長凳,示意顧寒之坐下。

顧寒之站著沒動,沉吟片刻道:“因為她需要我。”

兩人都明白這她指的是誰,衛東鋆當下便有些臉色難看,雖說他和浮霜的關係算不上親密,也早已劃定了合作夥伴的態度,可無論如何浮霜都是他名義上的世子妃,當著他的麵,這家夥還真個敢說?

“是她讓你來的?”衛東鋆忍不住又問。

“不是。”顧寒之道,“是我自己決定來的。”

聽到這話,衛東鋆心中稍許平靜了些。先前因為武氏的緣故,浮霜遇險,他難辭其咎。那日他問浮霜是否覺得是他拖累了她,浮霜卻回答說原無拖累與否,而是需要和被需要。

不可否認,自從她入府之後,處處籌謀都是有利於他的,如今武氏吃癟,朝堂稍定,裏裏外外少不了她的功勞。他承認他需要她!可他也不得不承認,正是因為他,浮霜才被逼從後方站到了風口浪尖上,而他卻因為要常駐營中練兵,無法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顧得她周全。

她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弱女子而已。如今卻代替他,成為了武氏首當其衝的靶子。

顧寒之原本就是浮霜的人,可靠踏實身手又好,有他在身邊,浮霜的安全便不再是問題,他也能安心不少。可是……心中這騰騰往上冒的酸澀卻是怎麽回事?

他瞥了眼豐神俊朗的顧寒之,想起浮霜的裏外親疏,心中愈發不是滋味。可理智卻告訴他,這是最好的選擇,招募來的任何人恐怕都不會比顧寒之更合適、更令人放心。

他握了握手中的馬鞭,隻覺得汗水浸滋在掌心,強壓下心頭的陰鬱,衛東鋆對自己說:成大事者切不能感情用事,當冷靜選擇最佳方案。

“入府當護院可是要賣身的。”他緩聲說道。

“我知道。”顧寒之淡然回答。

衛東鋆隨即扯出一絲壞笑:“上回我招攬你,你還不肯,如今總算是成了我的人了!”說罷他衝著管事道:“拿份契約來!”

顧寒之心中翻了個白眼,暗道:賣身又如何?聽誰的還不是我說了算?

於是,當兩儀居擺上晚膳的時候,浮霜迎來了兩位蹭飯的人。

衛東鋆搭著顧寒之的肩膀進了屋,將他按在椅上坐下,朗聲笑道:“浮霜,看我帶誰來了?”

浮霜微微一愣,心中略微詫異,卻沒說旁的,隻道:“帶寒之來吃飯也不早說,薔薇,去大廚房吩咐再添幾個菜。”說罷親自端碗盛飯,動作自然的就像是常款待客人似得。

席間衛東鋆便把顧寒之來應聘護院的事說了,顧寒之卻極少開口,他瞧著浮霜的神色,卻看不出喜怒,也不知道她會怎麽想,心中不免還有些惴惴。

浮霜沒說旁的,隻不斷的勸菜夾菜,她把衛東鋆喜歡吃的幾盤菜直接擱在他麵前,卻不斷的往顧寒之碗裏夾他愛吃的,一擱一夾之間,又把衛東鋆氣得酸水直冒。

用完晚膳,顧寒之依照規矩是要住到外院的護衛所的,於是便起身告辭。浮霜說了聲:“我送他出去。”便沒等衛東鋆回應,跟著顧寒之出了主屋。

兩人走出了屋子,踏著青石板的小路穿過天井庭院,四周安靜無比,唯有腳步聲,一個略微沉重、一個稍顯輕巧,卻是同樣的頻率。

他倆誰都沒開口,浮霜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顧寒之的清高驕傲她是知道的,峨眉山老神仙的傳人,又豈會做小伏低、委曲求全?即便是最初抵達潤州時,他承諾願意做她手中的劍,她都從未指望他入王府。這賣身為奴雖說不過是形式,可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卻不亞於是種侮辱。

可如今他卻自己主動來了,她雖猜到了原因,卻又有些不敢相信這原因。隻覺得心中沉甸甸的,諸多感情壓迫的她難以喘息。

顧寒之卻心中情潮翻湧,掩藏已經的話就猶如翻滾而至的浪潮,被皎潔的月色引逗的瀕臨決堤。

她對他的好不容置疑,可坦坦****的態度中,卻越發有些若即若離。

他藏在心底的秘密,即便是逃不過她的眼睛,可隻要不說出來,他便不需要患得患失答案,他和她的關係,也能繼續這樣曖昧下去。

可此即,他卻迫切的想讓她明白自己的心,他想大聲的喊出來,理直氣壯的喊出來!不在乎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事情!

兩人各自惴惴卻一路無語,直到走出兩儀居院外,顧寒之猶豫再三最後還是隻說:“不用再送了,護衛所離得很近,我已經去過一趟了,認識路的。”

浮霜停下腳步,顧寒之張了張口,咬了咬嘴唇,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臉卻漸漸的紅了個通透。

他心中暗恨自己的言語無能,有些話已經到了嘴邊,卻不知如何說起。

浮霜望著他的身影,心中跌宕起伏,她突然衝著他問道:“你為什麽要賣身入府?”

這個問題似乎不需要答案,卻似乎必須有答案……

顧寒之緩緩的鬆了口氣,夕陽照著他的身影,繪出一道閃亮的光暈。他衝著浮霜莞爾一笑,恍若春風佛麵、千萬桃樹、花開爛漫。

“我隻想能名正言順的陪在你身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