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我站在城頭,望著烽煙四起的豫州,壓在心口的那股怨恨,突然隨風消逝了。
烽火繚繞的濃煙、**起的塵土和屍體,撕心裂肺的呐喊聲,期待已久的勝利歡呼,一切交織在一起,卻變得格外遙遠,我幾乎都聽不見。
此時此刻,我隻覺得自己就仿佛存在於另一個世界,隔著一道屏障旁觀。
那股勒得我心頭滴血,難以呼吸的痛,驟然變成了恐懼,我突然意識到幾日前我發回潤州的信,也許將會成為我生命中最大的錯誤!
那是開戰前我在憤怒中書就的,那時候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要讓她也感覺到與我同樣的痛苦!可是現在,當一切塵埃落定時,我突然發現,背叛也好,欺騙也好,都不再重要了,哪怕她其實從來都沒有愛過我,也已經沒有關係了,我已經戰勝了季景齋,擁有了天下,這世界上還有什麽坎,是我過不去的呢?
我和她之間所有的障礙如今都不存在了,其實完全可以重頭再來的!
在將士們興奮的高呼聲中,我的心亂了。隨後我顫抖著手命人拿來紙筆,匆匆下了道令,讓他們快馬加鞭的送回潤州去,一定要搶在前麵攔下第一道命令!即便那是我四天前發出的!
隨後我將自己鎖在了營帳內,不需任何人進入,然後我開始祈求上天。
我衛東鋆是個凡人,所以我會犯錯,無論如何,請寬恕我的錯誤吧!
想起臨行時我對她說的話,她那絕望的眼神,此時此刻,我痛徹心扉。我突然意識到,任何對她的傷害,其實到頭來都隻會讓我自己疼痛,因為我深愛著她,哪怕她曾經背叛了我。
我在黑暗中描繪著她的模樣,她的笑容、她眼中的憤怒、她的眼淚、她所有的一切都或真或假,令我瘋狂、卻又令我迷惑。
浮霜最初嫁來潤州來的時候,其實我並不待見她。隻因為她是季景齋的女兒,而季老狐狸絕對不會放人一個普通的女孩來到我身邊,他一定有某種目標,多半是派她來做奸細的,我是這麽想的。
可對於我的冷漠,她沒有任何怨懟,總是微笑著望著我,也沒有反駁。
她勾起的眼角,那深邃的眼眸,仿佛能將我徹底看透;她微啟的朱唇,那傾吐而出的話,總能直指我的心聲。
我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這全潤州人都知道,我懷疑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甚至包括陪我從小長大的元壽和元吉,我都不能夠徹底卸下心防。因為我遭遇過太多的暗算、背叛和陷害,我從未指望任何人能夠公平的對待我。
連我的親生母親都能想要我去死,這世上我還能相信誰呢?
或許理解我的隻有老爹一人吧?隻可惜他如今已經不在這人世了。
老爹是唯一愛我的人,沒有任何目的的愛,純粹而簡單。而他的死,卻讓我看見了人世間最醜陋的罪惡。他去世的那天,浮霜陪著我渡過了漫漫長夜,她對我說,人生下來便沒有挑選父母的權利,所以唯有不要對他們期盼太多。
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壓抑,那時候我還不明白,現在想來,或許是因為她和我有同樣的父母吧?
我們都隻擁有一方的愛,卻飽受另一方的憎惡。
我突然發現,上天跟我開了個玩笑。這世上與我最相似,最能讀懂我的人,竟然是我宿敵的女兒?季浮霜?這是多麽荒謬而可笑的事啊!
我開始躲避她,我不想看到她的身影,或者聽到她的名字,我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想去了解她,就像了解這世上的另一個我。可是我又控製不住自己的視線,隻要在有她的地方,我的眼神就根本無法從她身上移開似得。
她就像是種**,被擺在我的麵前,散發著香甜誘人的味道,任由我取用,卻在每次我想伸手的時候,都會意識到,還有一條難以跨越的線,橫在我和她之間。
我嚐夠了孤獨的滋味,周圍的人都太過愚蠢,他們無法理解我的想法,又或者自以為是的揣度。我迫切的想要一個能‘聽懂’我的人,哪怕這個人有可能會給我帶來危機。
於是,在再三掙紮無果之後,我終於還是跨過了那條看不見的線。
我開始和她交談,先是關於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因為我想了解她;隨後越談越深,深入到難以企及的程度,到後來某些戰略決斷,我都會先凝聽她的意見。因為有時候我無法拒絕她的提議,又或者覺得她的思路往往與我不謀而合。
她就像是從鏡子裏能看到的,另一個我。
這個世界有太多令人上癮的東西,可戒掉一個習慣卻是如此艱難。我開始迷戀、開始情不自禁、我害怕自己有朝一日會失去控製。她就像是專門為我準備的**,那種沉醉的感覺,令我的整個世界都黯然失色。
回想起來,其實從最初我就該警惕,因為所有令人上癮的東西,往往到最後都會失去作用,轉而開始製造傷害。
我縱容她介入對越王和慶王的計劃,隨後她完成了一場又一場華麗的演出,令我越來越器重,越來越舍不得放手。甚至在她訴說了她和她父親的糾葛之後,我開始相信,季浮霜,我的妻子,已經愛我愛到願意毀滅自己的父親!
多麽可笑的一個結論?戀愛中的人果然都是沒有智商的,聰明如我,也終究逃不脫。
我嚐試著危險的遊戲,我祈求奇跡發生,我自以為是上天的寵兒,它會對我寵眷不衰。
我順利的收拾了慶越兩王之後,卻在對抗西蜀的戰鬥中屢屢吃癟,一開始我還對自己說,這絕對不關她的事!是我玩不過老狐狸季景齋,我願賭服輸、敗了就是敗了,不該怨天尤人,更不該懷疑到她的身上!
直到在京都麵見皇帝的時候,皇後季清韶在我麵前攤開的那些證據,白紙黑字,根本無從抵賴,我不能再繼續欺騙自己了。
我憤怒了、瘋狂了,匆匆奔回潤州質問她,哪怕她說一個不字,我都願意相信!可是她卻沒有說!
她依舊隻是靜靜的望著我,眼中除了鬆了口氣的悲哀,什麽都看不見……
續老爹之後,這人世間我唯一信任的人,最終還是出賣了我……
那一瞬間我的世界都毀了,就如同她手執鋼刀,狠狠的紮入了我的肚腹之中。我感覺到了痛,驟然襲來,猛烈的令我無法喘息。她剝奪了我的尊嚴、踐踏了我的信任、把我的愛視若草芥……我想毀滅她,可是當我舉起劍時,卻悲哀的發覺自己根本無力揮出。
我不敢想象她在我麵前死去,可是我卻又無法容忍她活著,多麽矛盾的心情,我舉足無措,最終隻能逃走了。
在西行之前扔下狠話,我愚蠢的在傷害她的同時令自己疼痛。當抵達豫州時,望見早已得知消息,戒備森嚴的豫州城,我又忍不住開始恨她,對她的愛有多深,此刻的恨就有多濃烈!
憤怒中,我寫下了處斬她的信,並在信中附上了昌平的消息,我就要讓她知道,她背叛我換到的不過是一場空!她的母親早已不在這個人世間,而她不過是她父親的一枚棄子而已!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得知消息時的悲痛,就猶如我的悲痛!
可是當戰爭結束後,我卻很快後悔了……
我人生中最陰暗的事,莫過於我的母親對我的恨;而今我卻在用同樣的東西在傷害她,那個和我一樣的人。
愛恨交織過後,我很清楚的意識到,相比之下,我愛她比恨她要更多一些的。
所以我匆匆的發出了第二封信,並開始祈求上天的眷顧和寬恕。
在坐立不安整整五天之後,我終於交代完了西蜀的事務。雖然攻下了豫州城,季景齋也兵敗身死,可西蜀還有不少季氏族的殘餘力量需要收拾,他們躲在各自的巢穴中,拖延著我寶貴的時間。
當我騰出空來的時候,便飛也似的趕回了潤州。可是在潤州城下,我卻徘徊不已,甚至都不敢跨入城內,我害怕不好的消息,卻又急於見到她,直到元吉奔出城來,找到了我……
我呆呆的聽他說完定王府內,發生的所有事情,當他說道浮霜失了蹤,生死不知的時候,我腦中便嗡的一聲便炸了,再後來的任何聲音我都無法聽見。
疼痛,席卷而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我告訴自己她說不定還活著,可是我的心卻已經沉寂到了底,我知道自己必須挺過去,期待這徹骨的疼痛會逐漸消散,期待心髒上被猛烈拉扯開的傷口能自動愈合,可是我根本手足無措。
上天沒有原諒我!在我最不期待的時候,它剝奪了我所擁有的一切。
我奪得了天下,可是卻失去了那個人的陪伴,這天下還有什麽意思呢?
世界上的另一個我,她再也回不來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