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霜推開靈堂的門,一股子冷風鑽了進去。
屋裏的炭火已經熄了,兩個燒紙的丫鬟也早已不知道哪兒去了,隻剩下一個孤獨的背影,跪在靈位前,如山巒般屹立。
“我還以為你趕不回來。”她率先開了口。
沉寂了片刻,衛東鋆沉聲道:“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殺掉東淳的,我不會讓你在你我之間製造任何嫌隙。”
浮霜微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已經死了?”
“是的。”衛東鋆閉上眼睛,歎息般的說出了這個詞。
隨後兩人之間,又陷入了寂靜。
過了許久,卻聽衛東鋆衝著靈位喃喃自語:“老爹,兒子對不住你!兒子今天來遲了,還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你沒有錯!”浮霜忍不住道,“相比之下,老王爺定然更希望江淮維持穩定,如果他在世,他也會如此選擇!”
“選擇殺了自己的兒子?”衛東鋆冷笑一聲,“別開玩笑了!這種殺親的事,隻有我這樣的混蛋才幹得出來!”
“天家無父子!你必須這麽做!”浮霜低吼般的道。
衛東鋆背對著她,突然嘿嘿的低聲笑了起來:“霜霜,你知道嗎?我的刀刺入東淳脖子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一部分都隨之而去了!你父親為了他的大業,寧可出賣你的終身;我母親為了她想要的權利,想盡辦法要弄死我,而我今天為了所謂的大義,殺死了我的親弟弟!我和他們又有什麽不同?有什麽不同!”
說到最後他幾乎是在咆哮,仿佛要將胸腔中所有的憤懣都宣泄殆盡。
浮霜被他質問的啞口無言,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和他們當然不同,你會感到內疚和痛苦,你是被情勢所逼……”
“那不過是借口……”衛東鋆歎息道,“說到底,我終究還是為了權力,放棄了親情。”
浮霜沉默不語了,她再也找不到借口寬慰他,或許一開始她就是對的,如果是她替他殺死衛東淳,一切都會不一樣。
“你知道嗎?霜霜,我想要這天下,卻並不想成為帝王。因為真正的帝王太孤寂,需要犧牲太多的東西。如今我已經沒了父親、沒了母親,也沒了兄弟,所以霜霜,別放棄我好嗎?我不能連你也失去!”
衛東鋆猛然掉轉身,臉上還有半幹的淚痕,他雙眼炯炯的注視著浮霜,不容她退卻。
浮霜騰然發現,眼前的衛東鋆還不是多年以後,被戰火和殺戮荒蕪了感情的衛氏君主,而隻不過是個年方十九歲的少年。
成長需要付出代價,有時候這代價彌足珍貴,有時候它還會帶來痛苦和流血……
衛東淳的屍體沒多久就被人發現了,一個去澄湖邊鑿冰取水的小沙彌找到了他,於是**寺續老王爺的周年祭之後,又開始忙碌二公子的葬禮。
眾人都說二公子是因為太孝順才送了命,大半夜的跑來祭祀老王爺,卻因為風雪太大,走錯了路,掉到了澄湖裏。至於他為何要夜裏來拜祭,為何白日不出現,所有人都選擇了遺忘。
定王府上下人等,在**寺又停留了十多日,才算是將東淳的喪事辦完。他庶出的兒子如今才一歲多,被母親抱著給摔盆磕頭,一番折騰下來,便染了風寒,於是浮霜提出來將孩子抱到兩儀居去調養幾日。
對此,王府的人說法不一,有人說這孩子是要走好運了,別看年紀小小的沒了父親,可若是在王妃跟前養大,自然不比尋常。若是能有幸過繼到王妃名下,那將來更是大富大貴的命,豈不比區區一個沒了男人的二房庶子強百倍?
有人說王爺怕是不能夠的,所以王妃注定了終身無子。現下將二房的庶子抱過去當嫡子養,那就是將來要傳位給他的征兆,這才是真正的大富貴!
當然也有人揣測二公子東淳死的蹊蹺,從鎮州來了潤州之後,二公子便消失了,如今又突然冒出來,凍死在澄湖,說不定其中有什麽隱晦。但這種流言很快便由於站不住腳而消失了,一來王爺正帶兵南征,遠在千裏之外。二來若王爺要二公子死,又何必拖到今日?
其實浮霜主動接那孩子過去養病,隻是出於一時心軟。無論如何那孩子的父親是因為她的堅持,才被殺的。她知道王府裏上下人等都長著個勢利眼,如今二房沒了男人,隻剩下幾個姬妾,也沒有正經妻室,養著個庶子著實困難,如果她不照管,怕是缺衣少藥的,孩子根本過不了冬天。
所以她才出人意料的將孩子抱來了兩儀居,可沒想到養了三五日之後,孩子的母親宋姨娘哆哆嗦嗦的找上門來了。
屋裏燒著炭火,比平時還要暖和許多。浮霜隻穿了件秋袍,半倚在**輕輕的拍著孩子。小男孩臉紅撲撲的,還有些發熱,剛用了藥睡得正香,芍藥丁香等都輕手輕腳的,生怕吵醒了孩子。
宋姨娘小心翼翼的斜著半個屁股,坐在腳凳上,她偷偷打量著**的孩子,偶爾瞥見屋裏的陳設,暗自咋舌,當浮霜的眼神轉過來時,她便慌忙低下頭,做出一副怯懦的模樣。
“宋姨娘可是不放心孩子?”浮霜淡淡的笑道,“我之所以遣退了你屋裏原來那個奶媽,換了兩個新奶娘,是因為那陳媽**心不在孩子身上,她背地裏那些事我都知道,過去你也怕是吃了她不少虧吧?”
“王妃說的是!”宋姨娘連忙道,“陳媽那個老東西忒不是東西了!過去在我那裏就成日的鬧事,不是要這個就是貪那個的,還拿孩子來要挾我,我早就厭煩她了,可礙著她是庫房陳管事家的,不好發落罷了。”
“什麽你啊我的!王妃麵前如何說話的?”薔薇忍不住道。
那宋姨娘一驚,忙咬了舌頭。二房沒有主母,二公子又是個怯懦柔軟的人,她們幾個妾早就隨意管了,今兒來的時候還想好了要如何奉承王妃,可一大意就說漏了嘴。
“奴婢……奴婢惶恐……奴婢隻是很不滿意陳媽,王妃能替奴婢出口氣,那真是再好沒有了。”她忙改口道。
浮霜點點頭,她不由開始打量起這個宋姨娘,隻見她小小的巴掌臉,細眉細眼,很有幾分弱質美人的味道,她大約才十五歲吧?看起來很年輕,由於生養的早,如今身材也恢複的不錯,雖然冬季穿著個夾桃小襖,卻依舊身段明顯。
才把孩子抱來三天,她就上趕著來了,是舍不得孩子嗎?怎麽瞧著不太像呢?
“孩子……這幾日沒有鬧吧?王妃能疼他,真是他的造化了。”卻聽宋姨娘又道。
浮霜笑笑沒回應,芍藥插話道:“哪裏能少鬧騰?這孩子離了陳媽媽就哭,王妃衣不解帶的哄了幾日,才算好些了。”
宋姨娘訕訕道:“是!是!都是那陳媽悶壞,她哄著孩子隻認她一人,所以平時對奴婢都是呼來喝去的態度。”
浮霜一聽這話,不禁又上下打量了宋姨娘一番,看來這位姨娘平時花在兒子身上的心思,也有限的很啊,不然哪至於個親媽被奶娘占了先?
不過真是如此,她來的目的倒是有些微妙了。浮霜眼睛一轉,就已經瞧明白了其中的名堂,許是外麵的謠言多了,這宋姨娘也以為她對她的兒子起了什麽過繼的心思了。
於是浮霜也不再沉默了,幹脆笑著衝宋姨娘挑明了道:“你也不必擔心,隻是因為孩子病了,我怕下人怠慢,才抱回來養幾日。這孩子來的不容易,如今二弟又去了,隻留了這麽一個根,我做嫂子的如何也不能見他有事不是?等孩子養的好些了,我就給你送回去,你也知道我如今管著朝裏的事,連王府內宅都交予三夫人了,哪裏還有精神天天盤孩子?”
一聽這話,宋姨娘的心涼了一半,她如同河蚌般的張了張嘴,好容易擠出句話道:“王……王妃辛苦……”
“不過我養了他幾日,倒也有些喜歡上了。他可起名了?”浮霜又道。
宋姨娘見話有轉機,忙陪笑著說:“小名叫石頭,為了好養活,大名還未取呢。”
“那不如等王爺回來再起大名,如今我們就喚小名好了。”浮霜抬手拿帕子親自給孩子擦了擦流出的口水,“小孩子到七八歲前都不能大意,再精貴的人家,夭折的孩子多了去了。二弟統共一個兒子,我若不能將其撫養長大,今後也是愧對王爺的。所以……”
宋姨娘大喜,忙插話道:“王妃,奴婢是個不會說話的人,有些話藏在心裏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浮霜心中一動,笑道:“有話盡管說吧。”
宋姨娘便望了眼孩子,咬了咬牙道:“奴婢年幼,如今又沒了男人,這日子真個是沒法過了。帶了個孩子又是庶出,雖說是在王府,不比別家,但王妃您也知道,我們做姨娘的地位原本就低下,有些臉麵的仆婦都不太待見,我為了孩子有時候多要些東西,都會被他們數落。
現下隻是吃用短少,這還是小事;將來等孩子大了,學識上奴婢能教他的也有限,又沒個親爹教管,可怎麽得好?若是這孩子能養在王妃跟前,那奴婢即便是自己吃多少苦,都是情願的。”
浮霜暗自笑道,敢情這是來送孩子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