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冬日 二

說是要睡,燈還燃著,欠起身就能吹滅,可是兩個人誰也沒動。

“這一下雪,隻怕路不好走。”

阿福想,不走正好。

李固唔了一聲:“雪停再走。”

“雪停了路更難走。”

她這句話接的急,李固回過味來,笑眯眯的說:“舍不得我啊?”

阿福本來想說誰舍不得誰,可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你這一去,難道要讓我自己在荒山野嶺的過年?”

李固也有些為難。

要說把阿福一個人撇下,他是絕不情願的。

可是皇帝的宣召,他也不能不去。

這樣一來,弄不好真的變成他在宮中過年,阿福在城外莊子上過年了。

“我會回來的。等那邊的事情一了結,我就趕回來,咱們一塊兒過年。”

阿福歎了口氣,頭靠在他懷裏麵:“要是我能和你一起去,就好了。”

“傻瓜阿福。”李固的手指輕輕撥弄她的長發:“你現在的身子可不是自己一個人的,路上顛一些,大人沒什麽,可是孩子經受不起啊。”

阿福心裏明白。

可是明白歸明白,該舍不得還是照樣舍不得啊。

莫名的就想哭,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

李固聽到她哽咽的聲音,有些慌張的說:“別哭,誒,你別哭啊,不是說這會兒不能哭麽?我答應你,過年前一定回來,好不好?不會去太久的……”他頓了一下,輕聲說:“我也舍不得你的,我想每天都陪著你,每天聽你說話,摸摸我們的寶寶是不是又長大了一些,看他什麽時候會動……”

可是皇命難違啊,尤其是在剛發生過政變的敏感時刻。

阿福有點不講理,牢牢抱著他的腰:“你不許走。”

李固苦笑,又感覺到一種淡淡的甜意。

這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她在哪兒,他的家就在哪兒。離了她,隻怕他也食不甘味,睡不安寢。

阿福以前沒這麽愛纏人,也沒有這麽愛哭的。

大概,有了孩子的女人,就不一樣了吧。

楊夫人特意囑咐過他的,現在阿福與往日不同,她說什麽,那就是什麽。不管多任性多荒唐,就算是無理取鬧,那也絕對是有理的,務必逆來順受,百依百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呃,當然原話不是這樣說的,但是意思李固絕對已經領會了。

李固抱著阿福說了一大篇的好話,都說了什麽他也不記得了,細語隅隅,輕聲呢喃。外麵的風緊雪大,卻更西安的屋裏暖意融融。阿福難過了一會兒,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在他衣裳上把眼淚蹭了,小聲說:“你給我唱個歌。”

“呃?”李固愣了。

楊夫人說的,說好聽的,體貼入微……可沒說還要載歌載舞彩衣娛妻啊。

“你給我唱一個嘛。”阿福小聲說:“你都會吹簫,吹的還那麽好,肯定也會唱歌兒的。”

李固為難的說:“真沒有唱過啊……”

“那就哼個曲兒也行。”阿福拉過他的手蓋在自己的小腹上:“你這一去要好些天,嗯,我會想你……孩子也會想你的。你就權當是唱曲你兒子女兒睡覺好了。”

李固覺得汗都要下來了,想了又想,輕聲唱:“小小子,坐門墩,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就唱了這麽一句,李固自己的臉先紅了。阿福愣了下,小聲嘀咕:“你打哪兒學的?”

李固小聲說:“不記得聽誰唱過了……不好聽吧?算了,我……”

“好聽。接著唱啊。”阿福的頭蹭了兩下,在他懷裏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李固覺得汗冒的更凶了,沒辦法,想了想又接著唱:“……要媳婦做啥?點燈,說話兒,做伴兒——明兒早起來梳小辮。”

阿福哧的一聲笑:“將來說不定你兒子就會這麽跟你要媳婦呢。”

李固看她喜歡,倒也鬆一口氣。

要媳婦做啥?點燈說話,吹燈作伴……

還有,梳小辮。

他以前聽,隻覺得這歌謠子挺有趣,就記在了心,可是倒沒有仔細想過。這後麵一半說的可不就是這個理兒麽?

其實說起來,夫妻之間也就是這麽簡單,說話,作伴……結發相伴,白頭到老。

等到了他是老公公,她是老婆婆的時候,眼也花,頭也白,齒也脫,那時候依舊和現在一樣,白天說話,晚上作伴。

“再唱個吧。”

“還,還唱?”

“嗯。”

李固搜腸刮肚,又想了一個聽過的曲。

“風外甥,櫓娘舅……搖進莊,吃老酒……”

阿福咯咯笑了:“你這又是從哪兒聽來的?”

李固撓頭:“好像是以前身邊的小宦官哼過。”

“嗯,接著唱。”

李固張了張嘴,阿福等著聽,卻沒聽著聲。

李固的臉在燭光下紅的像搽了一層大紅胭脂,很忸怩的說:“後麵忘了。”

阿福狐疑唔了一聲,李固說:“真忘了……當時聽的也不真切。”他靈機一動,說:“你給我唱一個吧……”

阿福吃吃笑,頭發批了一肩:“我也不會。”

“你一定會,嗯,有空時也唱給咱們孩子聽啊。”

李固聽見阿福清清嗓子,聲音低柔如水,說:“我也不會唱歌,有個歌也會前一半兒。”

阿福抿嘴笑笑,輕聲唱:“晴日裏,風光好,郎上橋,姐上橋,橋下水波搖,風吹裙帶纏郎腰,相逢笑,相逢好,相別又要下了橋……兩邊眼淚落珠拋……”

她聲音柔軟,李固覺得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似的,問:“後麵呢?”

阿福無辜的說:“不記得了。”

李固覺得這話說一半,曲唱一半,飯吃一半從中掐斷,實在是件讓人鬱悶的事情。可是剛才自己也隻唱了一半,倒也沒法抱怨阿福。

他緊緊擁著懷裏的妻子,心中隻想著,若是她能變成手掌般大,就藏在袖中,藏在懷中,走到哪裏都能帶著,一時也不要離分,那可有多好。

屋外風雪愈來愈緊,映上窗上的昏黃燈光不久便滅了。深院寂靜,空山蒼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