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回到一個時辰前。

那時候,隱藏在亂石後的眾人都在全神貫注地關注著雙雙,並未覺察到危險的降臨。

故而,當大批黑衣人突然從身後衝出時,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方寸大亂。並且更為致命的是,他們發現,隊伍中唯二兩個武藝高強之人不知何時竟已消失無蹤。

一名黑衣人一馬當先,揚起大刀直指薑如意。千鈞一發之際,景玉卿一把將她拉開,避過一截,而更多的卻已黑衣人接踵而至。

六人情急之中被衝散,阿黃、金蓮、阿飛和小妹四人慌不擇路地跑了一陣,再一回頭,卻發現並沒有什麽人在追他們。

而薑如意和景玉卿早已不見蹤影。

二人倉皇間,已然逃向另一個方向。可黑衣人緊追不舍,眨眼功夫已至近前,眼看著手中長刀便要對薑如意劈砍而下,景玉卿忽然一把將她拉開,抬起手臂生生替她擋住了這一刀。

“景公子!”

薑如意大驚,眼看著黑衣人一刀不成,又是一刀砍來,正手足無措間,一人忽然從旁竄出,幾腳將人踢開,很快便與幾名黑衣人纏鬥起來。

那是個陌生的少年,紮著高高的馬尾,麵孔稚嫩。不待薑如意發問,他已然開口,一心二用地做起了自我介紹:“嫂子你好,我叫初九,是無名哥哥的好兄弟。無名哥哥讓我這陣子保護你來著——嗷嗚好痛,這些人還有兩下子嘛!那什麽,你們還是快走吧,我攔住他們!”

薑如意本因季十三的突然消失而有些不是滋味,此刻聽聞他原來早已有安排,心下便安定了許多。但轉頭看到景玉卿已然被血跡染紅的衣袖,心下便又是一陣著急。

“那你自己保重!”她留下這句話,便和景玉卿匆匆離開。

慌不擇路間,景玉卿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袖,朝斜前方指了指。薑如意抬起眼,見那裏有一片黑壓壓的樹林,當即眼睛一亮,道:“進去躲躲!”

二人進了樹林,林間枝葉扶疏,隱有月色灑入。

薑如意扶著景玉卿踉蹌坐下,忙撕了一段裙擺,替他將傷處緊緊紮住。

“你先堅持一會兒,季十三不會無故消失,他定會來救我們的!”她頓了頓,又低聲道,“剛才,多謝你……”

景玉卿地搖搖頭,麵上緩緩浮出一個安撫的微笑。然而他蒼白的麵色和急促的呼吸卻分明昭示著,此刻的他,虛弱已極,疼痛已極。

薑如意見了,心也不由得揪成一團。即便自他離開脂粉鋪後,二人已有些疏遠,可她心中卻始終將他視作摯友。對於景玉卿,她有同情,有欣賞,更有珍重。她知道他藏在心底最不與人言的痛楚,正因如此,也最希望他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完滿人生。

正有些恍然之際,卻聽外麵響起一陣喧嘩。緊接著火光亮起,映出大約十來個黑衣人的身影。他們撥開林間繁亂的枝葉朝裏麵走來,與此同時還伴隨著低低的說話聲。

“這裏麵不像有人的樣子,確定是往這裏跑了?”

“這荒郊野嶺的,人總不會憑空消失吧?這林子就這麽大,咱們先找找!大不了最後一把火燒了,看他們出不出來?”

說著,一行人四散開來,揮動著火把在林中搜尋。

他們果然還是找來了!薑如意屏住呼吸,一聲不吭地關注著蒙麵人的動向,不敢讓自己有一刻的分神。可她心裏卻明白,誠如蒙麵人所言,林子就這麽大,被找到也隻是遲早的事情

“坐以待斃不是辦法,”眼看著蒙麵人離自己越來越近,她忙壓低聲音對景玉卿道,“你受了傷,行動不便,等下我衝出去引開他們。你找機會趕緊走,若遇到季十三,記得讓他來救我!”

說這番話時,薑如意並未細想這番舉動的後果。她隻知道,無論如何,絕不能兩個人一起在此束手就擒。

說罷她一咬牙,剛要起身,手腕卻忽然被人一把抓住。黑暗中,景玉卿麵無血色,雙眸卻格外明亮,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隨後低頭,用指尖緩緩在她掌心寫下了四個字。

“我走,你留。”

薑如意瞪大了眼,剛要阻攔,對方卻已經先她一步站起身來。他回過頭,再次深深看了薑如意一眼,卻也隻是短短的一眼,便立刻轉身朝樹林外衝了出去。

“在那邊!快追!”蒙麵人很快覺察,立刻舉著火把緊隨而出,樹林間霎時暗了下來也靜了下來,隻餘下晚風吹動樹葉發出的“沙沙”聲。

樹林外,卻有各種繁亂的聲音漸次響起。

腳步聲,馬嘶聲,刀兵聲,呼喝聲……

那聲音如同無形的風霜刀劍湧入腦海,化為種種不堪細想的畫麵。薑如意蹲在樹下,整個人狠狠地顫抖著,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忍住了出去搭救景玉卿的衝動。

她一遍一遍地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能出去,要理智,要冷靜。若是再自投羅網,景玉卿的犧牲便徹底白費了。

不知過了多久,待到喧囂聲已經漸漸淡去,薑如意扶著樹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但四肢還是無力,甫一起身,人便立刻要癱軟下去。正此時,一人輕盈地落在身後,竟是初九。

初九臉上沾了些血汙,低聲道:“嫂子,他們人太多了,我打不過,就隻好先躲起來了。”語聲微頓,“既然他們都出去了,我們趕緊走吧!”

薑如意卻看著他道:“景公子——也就是方才衝出去的那人,他怎麽樣了?”

初九略一遲疑,“方才確有一人,騎著那上家的馬走遠了……”

薑如意聞言神色一變,立馬抓緊了他,“咱們快去看看!他是為了救我才把他們引開的,我不能棄他於不顧!”

初九有些遲疑,但對上薑如意堅定的眼神,最終點了點頭。

初九背著薑如意出了樹林,在草木的掩映中無聲前行。卻未想,再見到景玉卿時,眼前竟是如此慘烈的畫麵。

木屋前,景玉卿已不再馬上,而是被許多黑衣人圍在中央。不知說了什麽,其中一個黑衣人忽然抬手,一拳打在他臉上。景玉卿力不能支,當即栽倒在地,可他們卻仍舊不打算放過他,更多的拳腳如雨般踢接踵而至。

終於,景玉卿似是無法忍受,忽然起身,狠狠地撲向其中一個黑衣人。黑衣人始料未及,手中的火把被打掉。黑衣人似是有些惱怒,舉起手中的長刀,便刺入了他的胸口。

那一瞬,時間仿佛靜止了。

甚至無人注意到,掉落在地,已然不著痕跡地在地麵上燃起了熊熊的火光。

這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薑如意整個人都怔住了。下一刻,她忽然攥住了初九的衣袖,語無倫次地道:“救他……你有辦法救他嗎?!他這樣會死的,會死的……”

可言語間,淚水已滾落而下。她分明已經看清了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卻固執地不肯接受。哪怕心中知道,出去無異於送死,可景玉卿是為了她才落入這般田地,她……她又如何能安然坐視?

初九垂下眼,難得地露出了嚴肅的神情。

默然片刻,他歎道:“抱歉,我受無名哥哥之托,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你。至於其他……我確實有心無力。我們這般出去意味著什麽,相信你心裏也是知道的……”

薑如意聞言身子抖了抖,突然不再說話。片刻後,她抬起頭,怔怔地看向木屋所在的方向。

大火不知何時已然蔓延開來,將那木屋也生生卷入。

下一刻,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響起,地動山搖間似要點亮整個夜空。

薑如意被爆炸震得撲倒在地,然而及至再度看去,卻見幾個黑衣人踉蹌著從火海中跑出,又漸次倒下。

“不好,那屋子裏有硫磺!快走!”他們大呼著,四散而逃。

然而火光盡處,卻再沒有一抹白色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終於平息。天地間靜得可怕,隻有殘餘的火光,還在晚風中無聲地搖曳。

可薑如意卻瞪大了眼盯著前方,動也不動。

爆炸和火光如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深處的閘門,無數被塵封已久的場景忽地潮水般湧入,將她的世界衝得七零八落,卻漸漸地,和眼前的的一幕幕重合在了一處……

薑如意再一次回到那個熟悉的夢境,隻不過這一次,夢裏除了聲音,也有了畫麵。

清幽避世的山穀內,隱匿著一座不起眼的小茅屋。茅屋外的空地上,一名中年男子正牽著年幼的她,一一指認著石桌上晾曬的草藥。男子衣衫落拓,舉止懶散,隻是看向自己時,目光卻格外溫柔。

男子念道:“商陸。”

她便跟著念:“商陸。”

男子又念:“地膽草。”

她也一字一句地重複,“地膽草。”

可心思卻早已被花架上的一隻花蝴蝶所吸引。

男子看她一眼,“海風藤。”

她乖乖繼續,聲音卻已有些含糊,“海……海風藤……”

那花蝴蝶翅膀上有紅、黃、黑三種顏色,她還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蝴蝶呢。

男子突然湊到她麵前,“剛才認過的草藥裏,哪個是白膠木?”

她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收回目光,胡亂朝桌上一指,道:“這、這個!”

男子挑眉,“你確定?”

她打量著他的神色,趕緊指了指另一個,“剛、剛指錯了,應該是這個!”

男子眨了眨眼,“不改了?”

他這麽一問,她便又猶豫了,忙又指向另一邊,“是這個,是這個!不改了!”

男子聞言露出滿意的微笑,卻在她以為自己蒙對剛要鬆口氣的時候突然道:“這桌上壓根就沒有白膠木。”

開小差被抓包,她起初臉一紅,但很快又狡辯道:“沒有的東西,怎麽能讓我認?爹爹,你騙人,你耍賴!”

“本打算今日讓你再背背藥方的,但看你今天也乏了,就算了吧。”男子笑著一揉她的頭發,“最後把你自己的名字寫一遍給爹爹看,爹爹就帶你去捉蝴蝶,好嗎?”

“好!”

她聞言興奮起來,立刻邁動著小短腿回屋,片刻後,又抱著筆墨紙硯小跑而出。

“我叫桑——寧——”

匆匆用筆蘸了墨,略一思量,很快,紙上便多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雖然談不上好看,好歹筆畫擺對地方了,不錯,是爹爹的好女兒!”男子湊過去看了看,略略點評了一下,又道,“爹爹的名字呢?你還記不記得怎麽寫?”

“爹爹叫桑——栩——”

她口中念著,然而在紙上下寫下一個“桑”字後,卻遲遲無法繼續了。

“算了,栩字太複雜,你慢慢學!”男子見狀從她手中接過筆,三兩下寫上一個龍飛鳳舞的“栩”字,“記住了啊,連爹爹的名字都不會寫,可要遭人笑話了!”

她盯著“桑栩”二字看了片刻,卻忽然問道:“爹爹,你能教我寫娘親的名字嗎?”

男子聞言明顯一怔,滿是笑意的眼中,頭一次掀起別樣的暗湧。但很快,他還是重新微笑起來,提筆在紙上寫下“謝綰”二字。隻不過和之前寫自己的名字不同,“謝綰”二字被他寫得緩慢而認真,筆劃間沒有任何潦草之意。

放下筆,他捏了捏小女孩的臉,“這兩個字你可得寫得好看些,否則爹爹我可是不依的!”

她拿起桌上的紙,似懂非懂地看著上麵的三個名字,心裏卻莫名有一陣暖流湧過。

爹爹和娘親的名字並排而列,下麵則是自己。

如此,便好像他們自始至終都是一家人,自始至終不曾有誰離開過一樣。

畫麵陡然一轉。

山穀間的空地上,爹爹和許多陌生人相對而立。

她站在山腰處,遠遠地看見這一幕,立刻興奮得手舞足蹈。這幾日不知為何,有許多壞人來到山穀裏,還把她和爹爹逼進了山洞裏,幸好爹爹知道可以走水路離開,才帶著她逃過一劫。

起初她有些不安,但爹爹隻是摸著她的腦袋,笑嘻嘻地道:“不過是些蝦兵蟹將,爹爹我一個能打十個!爹爹過去在江湖中,可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大俠!”

她自然深信不疑。她的爹爹是這世上在最厲害,最讓她崇拜的人,她為什麽不信?

直到震耳欲聾的爆炸突兀地響起。緊接著,刺目的火光肆虐而起,頃刻間就將空地上的所有人吞沒殆盡,包括幾個時辰前還和自己言笑晏晏的爹爹……

臉上的笑容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露,便生生凝固在原處。

即便對生死還隻有些懵懂的了解,可那時的她卻忽然有一種強烈預感——自己從此再也見不到爹爹了!

如同被人扼住了喉頭,難過和痛苦漫上心頭,讓她一時間手足無措。

她突然大哭起來,踉蹌地朝前邁出步子,想要去火光深處找到爹爹。她不能讓爹爹被大火帶走,她要爹爹馬上回來,像過去一樣陪她玩,教她認藥材背藥方!

手卻被人用力拉住,一個聲音道:“那裏危險,寧寧,你不能過去!”

她知道,那是和自己認識才不過一天的大哥哥。爹爹臨去前說了,讓她跟大哥哥先找個地方安全的地方等他,他一會兒就會過來找他們。

可是,大火已經燒了這麽久,爹爹為什麽還不從裏麵出來?

“我不,我不,你放開我,放開我!”她慌了神,胡亂地掙紮起來。

大哥哥扶著她的雙肩不住地說著話,似在安撫她,可她卻什麽也聽不見。她能做的,隻是大大地瞪著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那烈焰所在的方向,生怕錯過了爹爹的出現。

而下一刻,腦中卻一陣暈眩。緊接著,眼前的畫麵也隨之鬆動模糊,甚至隱隱破碎龜裂。

夜猝不及防地傾覆而下,世界猝然改換了麵貌,山穀變成了平野,白天變成了黑夜,爹爹變成了……景玉卿。

今時和往昔就這樣搖晃著重疊在一起,讓人難辨虛實。隻有大火是始終如一的,它無情卻熾烈地燃燒著,將她所珍重的人,都盡數吞滅,盡數帶走……

“如意,如意!”

薑如意大汗淋漓地睜開雙眼,立刻對上了季十三滿是擔憂和關切的眼。

而這雙眼,原來她在十年前,就已見過……

見她醒來,季十三眼中閃過一抹驚喜,當即俯身將人擁住,聲音裏滿是劫後餘生的喜悅,“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頓了頓,又低聲道,“不管你是誰,與我而言都並無分別。你安然無恙地在我眼前,就足夠了。”

薑如意閉了眼,努力想要擠出一個笑,但最終卻隻有淚水卻順著眼角滑落。

“景公子……”她停頓了許久,才艱難地道,“我想去看看他。”

季十三麵露遲疑,一時沒有說話。

薑如意複又睜開了眼,徐徐轉向他,“他舍命救我,是生是死,我都應該看看他……”

季十三和她靜靜地對視良久,片刻後,終是點了點頭。

不多時,二人便出現在了後門外,外麵竟已多了一輛馬車,車夫正站在外麵,顯然等候多時了。

薑如意動作微微一頓,轉向季十三。季十三也不否認,隻道:“我早知,你醒來定會去看他。”

說罷,便牽著薑如意上了馬車。

馬車在黃昏的街道上緩緩而行,最終停在了義莊門外。

季十三帶著薑如意進了門,走到近處的嶄新棺木麵前站定。他明顯感覺到,薑如意的指尖狠狠地顫抖起來。

“大火熄滅後,裏麵屍身眾多,且都……麵目全非,”他默然半晌,低聲道,“隻有這一具,右臂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我聽說,那時他拚死替你擋下了一刀……”

其他的已無需多言。

聽到這裏,三日前的情景便立刻浮現在眼前,難過和痛楚也重新翻湧而來,薑如意身形一陣搖晃,一時間腳下幾乎站不穩當。

她啞聲道:“我欠他的,無以為報。”

季十三將她扶住,見她眼底分明已是泫然欲泣之色,卻固執地緊咬著下唇,不肯落淚,不由得輕歎一聲,輕輕將人攬住,道:“如果難受便哭出來吧,在我麵前,永遠不要勉強自己。”

然而薑如意卻輕輕從他的懷中掙脫開來。

“罷了,回去吧。”說話時,她不再看他的眼,隻低聲道,“我覺得累了……”

這短短三日內發生的事,於她而言勝過漫長的一生。

該如何麵對,如何理清這一切?她不知道……

停棺七日後,景玉卿下葬。

或許天公的悲喜與凡人並不相通,那日天朗氣清,竟是一個豔陽高照的明媚秋日。薑如意一身白衣站在滿目縞素中,郊外的山間空寂冷落,隻有這孤零零的墳塚一座,倒是像極了景玉卿生前的清寂模樣。

背上忽然多了一重暖意,一回頭,是季十三將披肩搭在了自己肩頭。

薑如意卻如木雕般一動不動,隻是定定地看著墓碑上“摯友景玉卿之墓”幾個字。

季十三看在眼中,也隻能無聲歎息。

這幾日來,她都是如此,如同被人抽去了魂魄似的,笑不成笑,哭不成哭,隻是將自己關在房中,既不見人,也不言語。阿黃和小明都焦急萬分,頻頻來問他有沒有辦法,而向來極有辦法的季十三,如今能給出的回答也隻是一聲苦笑。

遭人背叛,痛失摯友,記憶複蘇……這哪一樣都不是常人可以輕易接受的,他如何不知道?

可這是她自己心上的坎,唯有自己邁過去,才能重獲新生。

佛不渡人人自渡,任何旁觀者,都隻能束手無策。

就如同曾經的自己一樣。

正此時,身後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循聲回頭,卻見阿黃、金蓮、阿飛和朱小妹竟一同出現在身後。他們漸次在景玉卿墳頭放下一束鮮花,然後齊齊走上前來。

朱小妹迫不及待拉了她的手,關切道:“薑薑,你還好吧?”

薑如意一出一抹淡笑,道:“我沒事,隻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你們呢?”

阿飛道:“我們能有什麽事?那些黑衣人似乎並沒有追我們的意思,那夜我們尋了個地方躲起來了許久,見外麵安靜下來,便出來找到了你們。”說著他垂眼看了看景玉卿的墓碑,“隻是沒想到……”

那天的事情驟然被重新提起,薑如意身形一抖,麵色又蒼白了幾分。

朱小妹見狀,忙打了他一下,自己已衝上前道:“那個……對了薑掌櫃,那個生發膏我覺得特別好用,先找你預訂二十瓶啊,我好幾個朋友也想要呢,你可得務必替我留著!”

金蓮也走過來,將懷中一個飯盒遞過來,“那個,這是我自己熬的安神湯,你……你喝一點吧?”

阿黃在一旁道:“金蓮的廚藝那是一絕,改天讓她給大家做一桌滿漢全席,保管你們吃了都會愛上她!”

“吃飯可以,最後那句去掉!”阿飛忙道,說著偷偷看朱小妹一眼,“我可不想再跪搓衣板了!”

所有人輕輕笑起來。

看著麵前一張張真誠的麵孔,薑如意隻覺得有暖流自心頭湧上,將她因為痛苦而變得極致麻木的心漸漸融化,冰封在裏麵的喜怒哀愁,似有重新活絡了起來。

她如何不知,他們都是在用自己的辦法,在逗她開心,幫助她渡過難關?

“多謝你們,”薑如意眼眶微微發熱,輕輕開了口,聲音顫抖,“多謝……”

是夜,薑如意閉上眼,眼前終於不再是刺目的爆炸和火光。

她難得地安然入睡。

隻是夢裏,她再度聽到了那個讓人過耳不忘的聲音。那聲音依舊帶著蠱惑人心的語氣,溫柔地,不厭其煩地問她:“你還記得嗎?你一定會記起來的,對不對?”

鼻尖彌漫著濃重的香甜氣息,像是她幼時吃過的桂花糖。

她想要睜開眼,看清眼前的情形,可神智卻極是迷蒙,眼皮也仿佛有千鈞之重,如何也睜不開。

末了,隻隱約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像……還是不行。”

那悅耳男聲中明顯帶了焦急,“大師可還有什麽別的法子?”

老者歎了口氣,道:“老朽這些時日用的乃是源自西域的攝魂之術,以迷香輔以攝魂之法,可讓人短時間迷失神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可為她為何不說?”

“大概因為……她是真的忘了吧。老朽第一次見她時,她還記得玄穀子,記得自己背過極樂五石散的配方,可不過短短的數月間,她便連自己是桑寧都全然忘記了。”老者道,“老朽曾聽聞,人在巨大的打擊下,會選擇性遺忘掉最讓自己傷痛的部分,以求保全自我。便好比她在心裏一點點織了個繭,將痛苦的記憶包裹在其中,直至徹底忘記。”

老者話音落下,空氣裏便隻剩了沉默。

過了許久,那悅耳的男聲才道:“大師可還有什麽別的法子?”

“有倒是有,隻是……”

“大師不需猶豫,但講無妨,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我定要達成目的……”

……

二人的對話聲漸漸變得模糊,薑如意掙紮著,想要聽清哪怕一言半語。

然而下一刻,她卻睜開了眼,隻覺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

更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床頭的黑暗中,竟站著一個人。

見她醒了,那人輕笑出聲,道:“如意妹妹,好久不見啊!看你睡得這麽沉,竟有些不忍打擾了。”

聽出那是林語嫣的聲音,薑如意身形狠狠一顫,忙戒備地坐起身,直往床角裏縮。

“別緊張,我聽說你近來不大好,隻是來探望探望罷了。再說了,你那個高手相公成天把你盯得死死的,我想見你這一麵都得尋找時機,哪兒還有本事把你帶走?”一身黑衣的林語嫣徐徐在床頭坐下,靠近她幾分,用最輕鬆的語調說著威脅的話,“咱們既然姐妹一場,就用和平一些的方式解決問題如何?極樂五石散的配方你已經想起來了吧,不如你跟我回去,把製法同我說說?”

薑如意一言不發地瞪著她,雙目因為憤恨而微微泛了紅。

“考慮一下?”而林語嫣卻神態悠然,“隻不過我這人性子急,若讓我等久了,若是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來,可就不太好了。”

說罷,她不再停留,便一陣風似的離去了。

薑如意將臉埋進了被衾中,一動不動,直至天明。

天明時分,幾則消息已在城中炸響。

就在頭天夜裏,方晚晚的書坊走了水,雖然火勢不大未及傷人,但屋中大半書冊都已焚毀殆盡;阿飛的藥材鋪遭了賊,最珍貴的部分藥材被席卷一空;段青堯嗓子突然啞了,說不出話,說書攤隻得暫時叫停。

得知消息後的季十三擔心薑如意安危,立刻回房去看,卻發現薑如意正站在院中,神色平靜,竟仿佛是等了他多時。

“昨夜林語嫣來找過我,這些事情隻是她威脅我的第一步,她要用我們最親近的人,逼我就範……”她毫無征兆地開了口,聲音很輕,卻很堅定,“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我不能讓整個武陵城的人,因我而受到連累。”

這些時日裏,她一直沉靜於巨大的打擊中無法振作,作繭自縛般逃避著自己的過去,逃避著那晚發生的一切。

可如今發的一切,卻讓她幡然醒悟。

季十三同她對視著,此刻的薑如意眸光明亮而沉靜,再無半點失落,恍惚和麻木。

他便知道,她終是邁過了這道砍,振作起來了。

季十三微微揚眉,眼底浮現出欣慰和釋然的笑。然後他點點頭,帶著薑如意來到房中,將自己對林語嫣的暗中調查,以及那晚之間發生的種種盡數道來。

“我雖早知她是雲衍山莊的人,心生疑竇,卻未曾想到,她竟是衝你而來。反而因此中了圈套,”末了,他輕歎一聲,“還好她未曾得逞,否則……”

“她已然得逞,”薑如意輕輕打斷他,她眉睫低垂,默然許久,才繼續道,“她的目的,並非是要取我性命,而是為了……喚起我在巨大刺激中失去的記憶。”

微微一驚,但隨即心思流轉,忽然便似明白了什麽。

他緩緩道:“是為了……極樂五石散?”

既然薑如意便是桑寧,那旁人對她的追逐和算計,便也隻有這一個原因了。

薑如意點點頭,轉頭看向窗外,目光漸漸變得迷離而恍惚,“畢竟爹爹死後,我便是這世上唯一知道配方的人了……”

季十三並不知道,當年自己按照玄穀子的意思,將桑寧送到那婦人手中後,她的人生卻並未從此走向平安和喜樂。就在季十三自江湖中消失後不久,一群人找到了桑寧的所在,將她強行帶走,照顧她的“姑姑”,也為了護她慘死在眼前。

桑寧被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每天都有人反反複複地問她是否聽說過極樂五石散,是否知道它的配方是什麽,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一群人,有時候凶神惡煞,有時候語氣溫柔。

桑寧很害怕,每到夜裏,她腦中便會浮現出至親之人慘死的畫麵,時而是火光中的爹爹,時而是刀劍下的姑姑。無數次地,她瑟縮著顫抖著,在黑暗的房間裏哭著睡去,又滿麵淚痕地醒來。

漸漸的,桑寧開始忘記一些事情,記憶如同被蠶食了一般,一點點缺失,到最後隻剩下了一片巨大而空洞的空白。

最終,那群人將她送到了慈幼堂,而那時的她,隻知道自己叫做薑如意,是個被人棄置的孤兒。

過去那些慘痛的記憶自此被徹底塵封,仿佛不曾存在過一樣……

“沒想到,在那之後你還經曆了這麽多……”季十三聞言,輕輕握住了薑如意的手,神情有些動容,“如果那時我多去看看你,或許你就不會……”

“你不必自責。那時你我不過萍水相逢,你能將我安然送到姑姑手中,已是不易,”薑如意衝她淡淡一笑,又道,“隻是時至今日,我才徹底明白,林語嫣處心積慮蟄伏在你我周圍,為的不過是喚起我記憶的這一刻。我原以為她對景公子情深義重,卻不想景公子於她而言,也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

“她知你看重景玉卿,便故意設計讓他慘死於你眼前。同樣至親至重之人,在同樣的爆炸與火光中死去……這確實是喚醒記憶的最好方式。”季十三輕歎一聲,複又想起什麽,看向她道,“他們百般籌謀,精心設計,如今既已得逞,便定會逼你說出極樂五石散的配方與製法,你可想好要如何應對?”

薑如意沒有片刻猶豫,立即道:“這個秘密,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

季十三微微一怔,卻見薑如意聲音軟下來幾分,輕聲歎道:“其實,我爹爹不是惡人……做玄穀門門主時,他或許有過稱霸武林的念頭,可在遇到娘親之後他的性子就漸漸變了。內功盡失,帶著我和娘親隱居上合穀之後,他已然別無所求,隻想守著我們過好餘生。隻可惜在我五歲那年,娘親生了一場大病,然後便……爹爹為此消沉了很久,不多時,他便做出了一種藥,每次服下後,他都會一掃之前的陰霾,快樂好幾天。他給這藥取名為‘極樂五石散’,因為再見到娘親,於他而言,便是人生極樂。”

季十三聞言頗有些訝異,“所以,玄穀子做極樂五石散,隻是為了見到死去的妻子?那為何江湖上的傳言……”言及此,他自己忽然住了嘴,無奈一笑,“是了,這藥本是死物,不能擇主,唯有人心,才分善惡。”

便如同削鐵如泥的兵刃,握於俠客之手,便可鋤強扶弱,兼濟蒼生,而倘若為惡人所得,反將助紂為虐,禍患江湖。

可這些,並非是兵刃的過錯。它的正邪,不過取決於其主人的善惡罷了。

極樂五石散亦是如此。從流入江湖的那一刻起,它便已身不由已,同玄穀子的初衷漸行漸遠。然而諷刺的是,由此引發的罪責,卻又盡數歸咎在了玄穀子身上。

無非是因為,他是江湖中公認的“惡人”罷了。

薑如意輕歎道:“那些真真假假的傳言,爹爹也曾聽聞。他卻半點也不在意,反而同我笑言,說爹爹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哪會在乎這些?”

季十三回憶起十年前玄穀子的舉止言笑,忍不住輕笑起來,“這倒的確像是你爹爹會說的話。”

“所以……你不要怪他,”薑如意卻沒有笑,語氣中卻帶著點點愧色,“他不是惡人,也不是故意要騙你。他隻是不信那些名門正派,想要用死保住我而已。”

季十三眉眼微垂,沒有說話。

薑如意不知他是何意,一時有些局促,“我……回去了。”

剛一打開門,卻感到一雙手自後環上,將她輕輕擁住。

“如意,我從未怪過你的爹爹,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父親。我很慶幸,十年前曾遇到過他,也相信過他,”季十三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言語間有溫熱的氣息灑落而下,“但我更慶幸的是,兜兜轉轉十年,自己還能再見到你。桑寧也好,薑如意也罷,在我心裏,你就是你。從今往後,不管發生什麽,我們都一起麵對,好嗎?”

薑如意靜靜地站在原地,抬眼恰好看見一大片雪白的雲彩。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分明是晴空萬裏,豔陽高照的秋日,可她卻隱隱感到了蕭瑟和不安,似乎在不知名的地方,有洪波湧起,滾滾而來……

但隻要身後的人還在,便似能時刻給予她無限的勇敢與寧靜。想到此,薑如意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緩緩點頭,重複了二人曾經有過的約定。

“說好了,誰反悔誰是小狗。”

三日後的夜晚,初九被季十三提溜著,扔到了薑如意麵前。

“嫂子好,那個……好久不見!”初九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顯得有些畏畏縮縮。朝薑如意打了個招呼後,邊立刻小步小步地朝旁邊挪動,最後躲到了季十三身後。

薑如意啞然失笑,“怎麽,幾日不見,我成毒蛇猛獸了?”

季十三則轉向當事人,“有什麽話,便直說吧。”說著,提著人的衣領就從身後扔了出來。

初九癟癟嘴,小媳婦似的哼唧道:“嫂子,那天晚上的事,我沒想到會變成那樣。那時候,我不僅沒有幫你救下景公子,還攔不讓你過去。哎,要是我能救下兩個人就好了……”因為緊張,他的話也說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

薑如意未料他竟一直因為此時而自責不已,低眉掩去了眸心裏一閃而過的黯然,她很快報以一個安撫的笑,道:“你是對的,敵眾我寡,我又不會武功,過去……便是自投羅網。不論如何,我還要跟你說聲謝,多謝你那晚全力護我。”

聽聞此言,初九驚訝地看著她,“嫂子,你不怪我?”

薑如意輕笑,“不是你的錯,為何要怪你?”

“嫂子,你真是太好了,難怪十三哥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初九孩童心性,聞言兩眼放光,當即就要撲上來擁抱薑如意。還沒碰到,就被人揪住馬尾,往後拖了幾步。

“說話就說話,不許動手,”季十三瞥他一眼,神情卻肅然了幾分,“好了,寒暄完畢,該把你查到的事情……跟你嫂子說說了。”

這幾日間,在陪伴薑如意的同時,季十三卻也並未閑著。他已暗中給初九布置下任務,讓他用盡一切辦法,查出十年前,玄穀子以極樂五石散控製人心,為禍江湖的說法,究竟是從何處傳出來的。

那日聽了薑如意為父親正名的一段話,他心裏忽然閃過一個猜測,卻尚需證據證明。

事情已過去多年,雖查探不已,但終究還是留下了蛛絲馬跡。不多時,初九興衝衝返回,帶來了一條至關重要的消息。

此刻聽了季十三的話,他也不再嬉皮笑臉,隻道:“我走訪了各大門派曾參加過上合穀圍剿之弟子,發現當年雲衍山莊……實則也在其中之列。”

“什麽?!”薑如意聞言霍然起身,雙眼瞪大。

“隻是那時雲衍山莊早已沒落,加之莊主淩霄淵似乎隱瞞行跡,故而各大名門正派中,也隻有極少數人見過他。若不是我問的仔細,一個都沒放過,隻怕便要錯過這條重要信息了。”初九悄然打量了一番薑如意的神色,這才又繼續道,“我想……那時候極有可能,便是雲衍山莊在暗中為正牌聯盟暗中提供著情報。”

薑如意聞言,身形狠狠一晃,扶住桌角才勉強站穩。

十年前,雲衍山莊暗藏在正派聯盟中,參與對父親的圍剿。

十年後,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喚醒自己的記憶,隻為求得極樂五石散的秘密。

這一切怎可能會是巧合?答案分明已經呼之欲出。

當年,玄穀子製成極樂五石散,隻為重見亡妻。然而機緣巧合,極樂五石散流入江湖,引發人們的爭相追逐。

而當此事借由雲衍山莊之口,傳入各大門派時,極樂五石散卻然成了玄穀子控製人心,為禍江湖的第一步。各大門派素來以匡扶正義為己任,又如何會作視不理?自然很快便聚集起人馬,隻為盡快停止玄穀子的惡行。

卻無人想到,有人正在暗處坐山觀虎鬥,以求坐收漁翁之利。

季十三聞言慢慢垂下眼,腦中浮現出師父們模糊卻熟悉的音容笑貌,放在身側的手也用力金握成拳。

無論他們,還是玄穀子,不過是各自有自己的堅持和守護罷了,誰也沒有錯。

一切,隻因有第三人挑撥,才釀成不可收拾的結局。

他定了定神,接口道:“隻是他們並未想到,玄穀子會以那樣決絕的方式和正派聯盟同歸於盡。”言及此,停頓了很久,看向薑如意,“他們的計劃落了空,卻仍不願放棄多年籌謀,所以……才會不惜一切代價,從你身上尋找最後的機會。”

薑如意閉上眼,淚水已止不住地自麵頰滑落。

但下一刻,及至睜開眼時,她眼底卻已有怒火閃動。

“我要報仇!”她一字一句道,“十年前,他們害死爹爹,讓他被負罵名至今;如今,又害死景玉卿,禍亂武陵城。這口氣,我無論如何也咽不下!”

“如意,你切莫激動,此事還需得慢慢籌謀。”季十三忙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肩頭。

而薑如意卻一把甩開他的手,怒道:“你的六位師傅同樣也是他們害死的,為何你卻能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季十三麵上也少見地現出慍色,“我如何不想報仇?可如你這般衝動又如何能解決問題?你半點武功也不會,又有什麽把握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薑如意道:“我可以拚死一搏!”

季十三微微愣住,好半晌後,才不可思議地道:“為了報仇,你竟準備豁出命來?你可曾、可曾考慮過我的感受?!”

“我顧不了這麽多了,”薑如意聲音也高了幾分,“我已想好,隻要我假意跟林語嫣回去,趁其不備取她性命,並不是難事!”

“你以為,林語嫣會讓你這麽輕易得手?”

“隻有我知道極樂五石散的秘密,他們不敢殺我!”

季十三被堵得半晌無言,末了隻得咬牙切齒道:“你、你簡直是瘋了!”

“你可以不報你師父們的仇,我卻絕不能對父親的死置之不理。”薑如意反而平靜下來,淡聲道,“無論如何,我意已決,無論是誰也不能阻撓我。”

“不可理喻!”季十三聞言後退幾步,搖頭冷笑道,“罷了,你什麽都想好了,我多說也是無益!你愛做什麽便去做吧,我從此不再多管閑事!”

說罷豁然轉身,大步而去。

初九小心翼翼地看過去,卻被季十三關門的巨響嚇得一抖。門板震顫的餘音在靜謐的夜色中回想著,一下一下敲打著人的心弦。

他轉頭看向薑如意,小聲道:“我還從來沒有見無名哥哥發過這麽大的火兒,看來他是真生氣了,無論如何,他真的擔心你……”

薑如意放在桌上的手用力握成拳,似是也被季十三嚇到了,眼中盈盈蓄了些淚光。

她沒有回答,隻是閉上眼,緩緩掩去了眸中的一切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