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住在北房西邊的那間屋裏。那間屋用隔扇和正廳隔開。進了裏屋,還有一扇門通西耳房。金枝把耳房布置成了自己的書房,而這西內室裏,隻擺了一張單人床,一套曲尺形的低櫃。床頭和低櫃的顏色都是乳白色的,這使她的閨房顯得格外幽雅、潔淨。
金枝每天都睡懶覺,這連金一趟也沒話可說,誰讓她幹的是演員的職業。其實,金枝每天醒得倒未必晚,她或者躺在**看小說,或者打開小放音機聽音樂。今天,當太陽光斜斜地透過通間大窗的窗紗,晃在她臉上的時候,她醒了。一歪頭,臉頰觸碰到了相冊的一角。相冊是她昨天夜裏躺在**看的,她真懊惱裏麵找不出兒張王喜的照片。零星的幾張,王喜不是不清楚,就是隻有背影,氣得她當即就決定,今天上午非拉著王喜去北海公園照相不可。金枝踢開毛巾被,從**爬起來,穿著睡袍就跑出了臥室。北房的廳裏正空無一人,她撥通了王喜家的電話,聽得出,王喜好像還在夢裏。
“喂!你還在睡呀!……我告訴你,等著,我這就去找你!”金枝衝電話裏喊。
王喜告訴她,現在可不行,馬上他就得去談一樁買賣。
“別提您那臭買賣!”金枝不容商量,“我就要現在,現在現在現在……”
金枝正嚷嚷著,忽然卡了殼——她看見爸爸從東邊裏屋走了出來。她趕快捂住了話筒,對金一趟說:“爸,您沒遛鳥去呀?”
“沒有。”金一趟走到女兒身旁,和她坐在一條長沙發上,打量了她一眼,說,“瞧你,頭不梳、臉不洗,這身打扮就出來了,簡直成個瘋丫頭啦。大清早兒的打什麽電話,嚷嚷得四鄰不安……”
“爸,人家還沒說完呢!”金枝搖搖手裏的話筒。
金一趟揮揮手,把頭靠在沙發靠背上,閉目養神。金枝手裏拿著話筒,看看父親,說也不便,不說也不好,猶豫了一會兒,朝話筒裏“喂”了一聲,沒有回應。看來王喜已經掛掉,她也隻好將話筒掛了回去。
“都賴您,都賴您。”金枝說。
“這有什麽,你再撥一回嘛。”金一趟說。
金枝卻不再撥號,嘟起小嘴,用眼睛翻金一趟:“爸,您是下了決心,不把您閨女的秘密聽了去不走哇。”
“喲,你瞧你瞧,誰知道你要保密啊!”金一趟這才恍然大悟,起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我走我走,省得礙你的事。”
“爸,人家跟您開玩笑哪!”金枝又往回找補。
金一趟說:“得得得,打你的吧,你爸自己的糟心事還理不出個頭緒來呐,哪還有心思管你的閑事!”
這時,護士小王來問,今天上午的號都掛滿了,還有幾個病人希望能看上,是不是多加幾個號?
金一趟已經出了北屋門了,他對小王點了點頭,算是認可,沒等她回身而去,又招手讓她等一等。
“……呃,小王啊,你得記著跟掛號的人說說,就說咱們這‘再造金丹’嘛,已經沒啦,因為……呃……因為有幾味藥配不全,所以難以為繼……”金一趟神情黯淡地在廊子下一把藤椅上坐下來,雙手抓住藤椅的扶手,喘了幾口粗氣,“……讓他們轉告好友親朋,一般的開方抓藥嘛,我金一趟還行。如果是專為金丹而來,隻好抱歉了。特別是外地的病人,千裏迢迢,耗了盤資,卻讓人白跑,那我們可就對不起人家了……”
“金老,這……”小王滿臉疑惑地看看金一趟,又看看跟在他身後的金枝,似乎是希望金枝能勸勸老爺子收回成命。可是,金一趟已經向她擺手了。
“爸,您真的就那麽信那些‘凶’呀‘吉’呀的?”看小王走遠了,金枝忍不住開導她爸爸,“再說,聽我姐告訴我,那天張道長來,不是也勸了您了嗎,您怎麽還跟自己過不去?”
金一趟苦笑,搖搖頭,沒說什麽。他心裏明白,人家張道長是賀喜來啦,能掃你的興?再說,張道長也不過是說,等下一個日子再卜一卦。熬不到下月初一,不搖出個上上簽兒來,他這顆心又怎麽能踏實?
“爸,現在都什麽時代了,您怎麽也不琢磨琢磨順應潮流……”金一趟越是不言不語,金枝就越是起急。
“潮流?”金一趟瞥了女兒一眼。
金枝說:“是啊,您瞧我,過去唱那些沒多少人聽的戲,活得窩囊不窩囊?改了唱歌才明白,這人哪,就得怎麽歡勢怎麽活。可瞧您,不就為了一把竹棍棍兒嗎,蔫頭耷腦的。要依我,管它呢!再想開點兒,幹脆就把這‘再造金丹’的秘方賣了,反正有的是人想要……”
“誰想要?”金一趟目光警覺地一閃。
“還真有人跟我提過,想勸您把方子獻出來,跟您合夥兒用機器生產呢。賺多少錢且不說,您一個人做,又能做多少?一天到晚號脈開方,又能治多少人?更何況,現在鬧得您神呀鬼呀的,做都甭做了。我看,這會兒還真是把方子獻出去的時候啦……”
金枝隻顧自己說得痛快,沒有想到老爺子早就沉下臉來了,等到她察覺的時候,已經晚了——老爺子從藤椅上站起身,走回北房正廳,穿起白大褂,又從正廳走出去。他這一去一來,兩次從站在廊子裏的金枝麵前經過,卻好像沒看見她,冷冷地把金枝甩在那裏。
北房正廳裏的電話鈴響了,金枝走進去接。電話是王喜打來的,他告訴她,他已經把買賣的事推到晚上了,現在,他在家裏等她。
“現在?現在你有工夫了?現在我還沒心思了呢!”金枝滿肚子的委屈總算找著個出氣的地方了,她嚷嚷完了,將電話掛斷,回到自己的臥室,躺到**生氣。
其實,金一趟肚子裏窩的火一點兒也不比金枝小,隻是他除了沉著臉喘粗氣,不知怎麽發泄就是了。他現在算是明白了,為什麽老天爺老要跟他過不去,養了這樣不肖的兒女,老天爺不收你的嚼穀?天理何在!
金一趟一進南屋的候診室,金秀就看出那氣色不對,找話茬兒問了老爺子幾句醫療上的事,老爺子也不搭茬兒,隻顧坐在一把椅子上喘氣。金秀便猜出他一定是在北屋和金枝慪了氣。她朝小王遞了個眼色,讓她照看一下老爺子,自己上北房去找金枝。
“金枝,你又惹爸生氣啦?”金秀進了金枝的臥室,見她也是一副氣夯夯的模樣,越發了然。
金枝說:“誰惹他生氣嘛,人家不過是說了點大實話。”
金秀說:“你呀,就是這樣。老看不出火候來!這兩天,沒發現咱爸一腦門子官司?你幹嗎非要火上澆油呢!”
“唉,也是,這一澆油不要緊,我也引火燒身啦!”金枝無可奈何地一笑。
“早知現在,何必當初!”金秀看著妹妹,忍不住笑了起來,“一人一個活法兒,爸都七老八十的人了,你改變得了他?”
“姐,你越說越對!那金丹是做還是不做,那秘方是賣錢還是帶著入土,關我什麽事!你放心,以後,我不管咱金家的任何閑事啦!”
金枝這麽一說,倒把金秀今兒一大早落下的心事給勾出來了。本來她是想等金枝起床以後,過來討個主意的,沒想到讓老爺子一沉臉,把這事給岔開了。
“姐——人家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怎麽樣嘛!”金枝見金秀不搭腔,以為自己的態度還不夠令人滿意。她沒想到金秀的心思,已經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你別把話說得這麽絕。”金秀頓了頓,說,“說真的,爸那事好辦,一會兒過去逗老爺子開開心就沒事啦。可我,我還真有點兒為難事兒想問問你哪。”
“問我?”金枝咯咯笑個不停。在金枝的眼裏,姐姐永遠是拿主意的,她似乎還沒有向她問過什麽“為難事兒”。
金秀把周仁的信拿出來,遞給她,告訴她,她兩次夜裏遇上的那個怪人,就是周仁。
“噢——你一說我想起來了,是他,就是他,我小時候常見他來咱家玩的周仁哥哥!可他……他幹嗎光轉悠,不進家?”
金秀揚揚下巴,讓金枝看信。看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議論起來:“姐,這個家夥,好像對你有點……有點‘那個’嘛,要不這信怎麽寫得……寫得曲裏拐彎的?”
金秀咬咬嘴唇,說:“你不懂。難怪,九年了,那會兒,你才丁點兒高。可我,我已經讓感情的風浪打得暈頭轉向了。”
“你喜歡的,是周仁,對嗎?”
金枝的直率讓金秀一愣,想了想,她點點頭,說:“那會兒。”
“那他為什麽一走就是九年?他真的一點兒音訊都不給你嗎?”
金秀慘然地一笑,把和周仁的那一段,源源本本地講了出來。
說完了,姐妹倆好半天沒說什麽。
“姐,你應該去見他,真的。”金枝終於開腔了,“我想,他真的會有許多話要跟你說的。”
金秀告訴妹妹,她猶猶豫豫,一早上啦。不去見吧,不近人情,甭說還有一段緣分了,就是老相識,也應該去見一麵呀……去見吧,也有點別扭,何況早晨還跟張全義扯了個謊——慌裏慌張的,就沒敢說是周仁寫來的信……
金枝說:“哎呀我的姐姐,你這個人呀,活得就這麽窩囊!見一麵就見一麵,有什麽的?姐夫那兒,你放心,我頂著,他敢借這事說三道四,我饒不了他!”
“瞧你,好事都讓你給說歪了,有這麽說話的嗎!”金秀斜愣著眼睛瞪她的妹妹。
金枝說:“行啦行啦,別羅唆啦,電話號碼不是在這上頭哪嗎,打不打?要不我替你找他!”
“死丫頭!”金秀從金枝手裏奪下了周仁的信,又用信紙抽了她一下,走了。
金枝揚起頭,透過窗戶,看著姐姐走回了西廂房。她坐在床邊,癡癡地想了一會兒,眼睛裏滾出了淚珠。一個多月以前,也就是姐姐打胎的事情發生以後,她才意識到,姐姐的性格深處,蘊藏著一個悲劇。而直到剛才她才明白,這悲劇,十年前就已經開始了。一首流行的歌曲幾乎天天都被人在唱:“緊緊抓住命運之手,緊緊抓住幸福之手。”然而,真正能抓住命運之手、幸福之手的人又有幾個?……想到這裏,她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一樣,飛快地疊被子、換衣服。她恨不能立刻飛到她的王喜身邊。她要問他,會不會也一去八、九年音訊全無?她要告訴他,從今以後,她不會再跟他發火了,甚至也不會跟他鬧小脾氣了,她會小心翼翼地、緊緊地抓住幸福之手,因為她知道,一次任性,一次偏激,都可能給人的一生帶來遺憾……
收拾停當,她風也似地出門去了。她甚至忘記了,她答應過姐姐的,她應該過去哄哄生她氣的爸爸,讓老爺子舒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