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裏杏花黃”。這副楹聯如果貼在江南農舍門側,正是陽春三月吧;可要是北京呢,那就大大推遲了。暮春,還是初夏景色?金一趟靠在北屋正廳的沙發裏閉目養神,回想著年年花開花落的節氣、月份。北京啊,春天刮大風,什麽花兒都不敢開呀。隻有頤和園那兩株紫玉蘭,栽在仁壽殿庭院裏的,有萬壽山給它擋著西北風呢,才敢四月開花。城裏呢,新華門兩側的幾十株白玉蘭也敢率先開花,同樣因為有那高高厚厚的紫牆給它擋風。北京人看見了玉蘭花,紛紛跑過去照像,美院的學生還支起畫板圍著它寫生,大家夥兒這才相信春天到了。其實是春天快過完了。有了玉蘭花兒之後,才是黃粲粲的迎春花,絳紅的榆葉梅,白丁香,紫丁香,富貴海棠花,楊樹吊兒,柳花飛絮,再往後才是燕山南麓的梨花雪,西郊植物園的桃花節,長城內外的“春草綠”和“杏花黃”。

金一趟特別喜愛玉蘭花。這不僅因為它高潔,沒有綠葉扶持便花開滿樹,更因為它是京都第一花。金一趟對這“第一花”的感覺也與眾不同,並非欣賞它的勇敢,一花引得百花開之類的象征意義和藝術價值。他倒是從“醫學價值”去考察的。喏,每年入冬,尤其是冬春之交,都是老年病人最難熬的時候,一旦玉蘭吐蕊,這段“耄耋多桀”的季節也就算是挺過去了。自從他自己進入了“古稀”之列,對這個季節也很警惕,才更加喜愛玉蘭花兒。前不久北京選“市花”,金一趟便叫金秀投玉蘭一票。可惜的是月季和**得票最多。金一趟還發過牢騷,說月季是近幾年才大量種植的,雖然鮮豔,卻無根基;**雖有根基,北京人培育**已有千年曆史,曾經達到三千多個品種,居全國之冠,可恨的是“文革”十年糟蹋得太凶啦,現存的連一千種也不夠嘍!

金一趟對花卉這麽熟悉,其實也與職業有關,許多花瓣兒、花蕊、花莖都可以分別入藥。今天,他坐在沙發裏閉目養神,多次想到剛開過個把月的玉蘭花,也有其直接原因——他今年七十三啦。

去年,金府大宅院裏真的經曆了一個“多事之秋”。幸虧楊媽、金秀,當然也有張全義啦,共同努力,多方麵地維持著這個家,才算勉勉強強度過了這一年。另一麵,入冬之後,金一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在屋裏,在飯桌上,也是睜隻眼閉隻眼,能裝糊塗且裝糊塗,好比一隻老熊瞎子縮到樹窟窿裏,進入了半冬眠狀態。老爺子沒脾氣,全家平安。

就在這段時間裏,小金興一天天長大了,從會笑、會爬,到張嘴叫媽、叫爸、叫爺爺,倒也給金一趟增添了不少樂趣。可是,另一位小精靈也在悄悄長大——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金枝上個星期就住進了婦產醫院,今兒一清早,金一趟影影綽綽地聽見幾次電話鈴和忙亂的腳步聲,現在院裏倒是靜得出奇,甭問,他也能猜個差不離兒,人們八成是去婦產醫院接金枝了,當然還有那個野種!金一趟啊,等會兒你還能睜隻眼閉隻眼地裝糊塗嗎?

楊媽正在北屋的西內室裏給金枝整理房間。為這坐月子的房間,她早就在發愁了。金一趟最心疼小女兒,才叫金枝住了北屋,隔個正廳,與自己的東內室門對著門臉兒。這大半年,金枝腆著個肚子,老人家還可以假裝看不見;往後,沒白日沒晚上的野孩子哭,你還叫老爺子假裝聽不見嗎?!楊媽設想過多種“方案”:叫金枝跟金秀換著住?不行,西內室實際是上一間耳房,怎麽住得下張全義三口子呢!連書和書桌都放不下。叫金枝帶著孩子住東廂房,自己去住北房西內室?還有逢時,那也不妥,哪有傭人住北房的理兒呢!再不然,把南屋的候診室收拾出來給金枝住?更不好,北京的四合院,南房也叫南倒座,一年四季不進陽光,陰冷潮濕,怎麽能叫金枝小姐在“陰山背後”坐月子哩!楊媽愁眉不展。還是金枝乖覺,臨去產院之前就挑明了說:“甭給我換屋!幹嗎折騰別人哪?搬過來搬過去的。生孩子怎麽啦?我不怕丟人,你們怕什麽?要是這個大宅院容不下我,也好辦,我搬出去就是啦。別看北京住房難,隻要還有人願意聽我唱歌唱戲,不論他歌舞團京劇團也得給我租間房子住。雇個小保姆,我養活得起自己的孩子,不求任何人!”

楊媽在這名曰閨房的西內室裏灌了暖瓶,放好奶瓶,鋪開晾曬過的被褥,還有金秀早就送來的小興興穿過用過的嬰兒衣物,包括那一大摞雜色的尿布。預備周全了,估摸著時間,金枝也快回來了,就走到正廳,再一次“動員”金一趟“回避”。

“老爺子……老爺子!”

金一趟還在沙發裏閉眼坐著:“唔,我聽著呐。”

“您瞧,這天兒多好!大風刮了一春,爆土狼煙的,總算刮完啦。風沙沒啦,樹葉兒綠啦,不冷不熱,您還不上街遛個彎兒?沿著筒子河溜達溜達……”

金一趟既不睜眼,也不答話兒。楊媽這可急了。早晨她就“動員”過金一趟出門去看看老街坊、老朋友,失敗了。現在,眼瞅著金枝就要抱個“野種”打道回府啦,金一趟卻不肯挪窩兒……難道……難道老爺子又犯倔了,要當場把金枝堵住,當眾轟出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