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走了。

他不知道金枝懷孕,更不知道金枝是在什麽樣的壓力之下度過“十月懷胎”這艱難日子的。知道了又怎樣呢?誰也無法猜測。不過,有一點是明顯的,這個自幼缺少**的板兒爺、倒爺,如今完全鑽進錢眼裏去了。他拎著裝有十萬現鈔的密碼箱,懷著賭徒心理,被大立轟出“玲玲”酒吧的第二天就飛往海南島去了。自有一些膽量更大的新哥們兒在“天涯海角”迎接。

小老板林大立在自己的酒館裏大發雷霆,當眾喝令王喜滾蛋,這行為當然有其仗義的一麵,然而,事後也有哥們兒勸說,開酒館兒、做生意,怎麽可以哄顧客呢?別忘了咱是個體!你能跟國營的比嗎?人家得罪了顧客,仨月不開張也工資照拿,咱這飯碗可是泥捏的,一碰就破。

“他算什麽顧客?……他算什麽顧客!”林大立有口難言,隻能來回說這麽半句話。

其實,你就是解除他所有的顧忌,讓他敞開兒說,恐怕他也說不圓。林大立呀林大立,就算王喜是個“大花活”,坑害了金枝玉葉,為什麽偏偏是你要發這麽大的火呢?

這些天,林大立幾次開上他的“天津大發”,從仁德胡同東口進,西口出,也沒敢停下來去撳金府的門鈴兒。他想把自己臭罵王喜的“壯舉”告訴金枝,可是,說出來又是什麽意思呢?給金枝出口惡氣,還是邀功討好兒?想來想去都不對味兒。

天兒越來越熱,大立的心情也跟著發躁。他算計著,那孩子已經滿月了,就更想跟金枝見上一麵,可又不便於(甚至不願意)再邀徐伯賢同往。這天,他又開著“天津大發”鑽進仁德胡同,可恨故技重演,又玩了一趟“東口進,西口出”。恨誰?恨自己窩囊唄。膽兒忒小,見工商稅務都不怵,怎麽單單怵金枝呢。他把車停在胡同西口,下來吸支煙,運運氣——要是鼓足了勇氣,就踅回去撳金府的門鈴兒!

他忽然聽見了楊媽在跟另一位半大老太太說話兒。

“俗話說,‘不過五一,不拆棉衣’。可是一進了五月呀,這天兒立馬就燥騰啦。”

“說的是呢,四月刮大風,乍冷乍熱的,要把棉衣裳拆洗了,蒙古風兒一吹,凍死猴兒!”

“我也見天兒看電視,原來這節氣,咱北京比雲南貴州都熱!”

“真邪性。那雲南在哪兒?遠去啦,在雲彩南邊呐!倒比北京涼快。”

“天兒燥人也躁。我這出來想買個西瓜,給金家老爺子去火,嗨,您猜什麽價兒?一塊五一斤!拍了個中不溜兒的,八塊!得,我換了一隻老母雞,才七塊九。”

“我也問過價。那賣瓜的倒爺說,您還甭嘬牙花子,咱大興縣的早花兒西瓜還差個把月呢,我這瓜不起眼兒,可是從廣西空運過來的!您坐過飛機嗎?”

“扯他烺的臊!”楊媽罵了一句,拎著母雞往回走。

大立迎了上去:“大媽,好久不見。您買瓜啦?”

楊媽拍拍菜籃子:“沒敢買,忒貴!”

“有便宜的,您跟我來。”

這仁德胡同西口就挨著皇城根農貿市場。大立把楊媽領到瓜攤兒跟前,先朝那倒爺眨眨眼,又故意跟他侃價兒,從一塊五生給“砍”成了三毛一斤。楊媽不知道這位倒爺是“玲玲”酒吧的常客,認為這個價錢還比較合適,一下子就拍了仨大個兒的。正好,拿不動,由大立一直送到家。

“小經理你真行!到底是買賣人。我就不信這西瓜也配坐飛機!”楊媽一路誇獎。

“大媽,您下回買什麽,還找我。”

“下回?上回我托你的事兒呢,忘了吧?”

“什麽事兒?您這一問,我還真懵住了。”

“唉……金枝那個窩心的孩子,滿月啦。托你呀,給找個好主兒,早點兒送人早踏實。”

“這事兒我可沒忘。隻要金枝同意,孩子幹嗎送給別人呢,我們家就想要!”

“你?你結婚啦?這麽年輕……你媳婦她不會……”

“不是我。是我大哥——結婚三年多啦,我大嫂正惦著抱養個兒子呐。”

楊媽喜出望外:“真的呀,那敢情好!你現在就跟金枝去說說。我估摸著她能同意……你可幫了我們家的大忙啦!”

放下西瓜,楊媽直接把大立領進了北屋的西內室。金枝正在逗孩子玩。楊媽露個麵兒就退出去,成心在北屋正廳裏擦擦桌子,歸置一下書報。當她聽到大立果然說了哥嫂想抱養個兒子這些話之後,才放了心,走到廚房宰雞拔毛去了。

誰知,金枝的臉氣得煞白,瞪眼看了大立兩三分鍾。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金枝冷冷一笑,“遲早會有人跟我把這事兒挑開。可我萬沒料到,扮演這角色的,竟然是你!”

“我……我覺得……大家都是好意。”

大立低著頭,不敢多作解釋。沉默良久,再看金枝的時候,她仍然瞪著眼,隻不過眼眶裏飽含著淚水。

“你們都是好意。沒錯兒……”金枝冷冷地說,“人這一輩子呀,要是淨碰見王喜那號東西,倒好辦了。難辦的,倒是這種‘好意’!有時候,好得簡直就像一張網,纏得你掙不開扯不斷……大概,如果我通情達理的話,就應該像許許多多的人一樣,為了你們的‘好意’,委屈委屈自己。可我,辦不到……”

大立感到難過。那嬰兒卻躺在**笑了,他已經會看人,會嘬手指頭。金枝拍拍孩子,乘機擦掉眼淚。

“我既然把他帶到了這個世界上,就要盡我的責任,把他撫養成人。我知道,你們怕的,是人家戳我脊梁骨。可是,逼著我放棄了做母親的責任,那就是叫我用刀戳我自己的心!……”

大立十分後悔。他確實跟大哥大嫂商量過,誠心誠意要幫金家這個忙,把孩子接過去,解除紅歌星金枝眼下的困境……沒想到金枝卻是個如此執拗的性子,而且,大立發現自己太無知,完全沒有理解一位母親的心……他佩服金枝,卻又愛莫能助,無法表示自己的“悔悟”,隻是嗑嗑巴巴地說:“你是對的,金枝。我……我真慚愧。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

“你甭解釋,也不用慚愧。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兒。我也不願意別人都遷就我。”金枝慘然一笑,多少作了點兒暗示,“既然不是每個人都像我——有那麽厚的臉皮,又何必讓全家跟著我,被人指指點點呢……大立,你……走吧。”

大立起身告辭:“金枝,我……我怎麽說呢。這裏麵有點誤會。我……我說不清楚。我也不解釋了。誰讓我,說到底我還是個大俗人呢。”

大立走了,也沒去廚房給楊媽個回話兒。出大門的時候,熱心腸的小王想打聽兩句,大立有口難言,隻衝她苦笑了一下。

自從孩子滿月之後,金枝就意識到了這種“規勸”的壓力定會與日俱增。正如大立所說,大家都是“好意”。金秀很委婉地“規勸”過她;小王很誠摯地“關心”過她;就連張全義和杜逢時,嘴裏不說,在飯桌上也用目光“詢問”過她:下一步作何打算?是不是把孩子舍出去,甩掉“包袱”重登舞台?

更大的壓力則來自父親。老爺子要麽不跟金枝同桌吃飯,要麽連正眼兒都不瞧她一眼,更沒話兒,連那“詢問”的目光都沒有。這種不聞不問的態度,比痛罵一頓更教人難以忍受啊!

最氣人的是楊媽。這位親手拉扯金枝長大的老乳母,雖然一天數次地教她幫她料理這初生的嬰兒,表現得任勞任怨、仁至義盡,然而,今天恰恰是她把大立這“說客”兼“買主”直接領進金枝房裏來的,而且一切謀劃妥帖,隻要金枝屈服,當場就可以把嬰兒抱走似的。事前連個招呼也不打呀!金枝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好意”的親人,一直在背地裏算計這個初生的嬰兒,沒爹,還要讓他沒媽!

金枝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孩子,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滴落在他漆黑的頭發上,紅撲撲的臉蛋兒上。好像周圍所有的正人君子都不能饒恕這個無辜的嬰兒,好像金府這青瓦粉牆的大宅院既是金枝的牢籠又是嬰兒的陷阱,好像親人之間那層溫情脈脈的麵紗已經撕破……

黃昏時分,趁著小王下班回家,“半主半仆”的楊媽正在廚房忙於蒸煮煎炸之際,金枝背起一包完全屬於孩子的用品,懷抱著嬰兒,悄然離開了這個家。

她要到哪裏去?誰也不知道,大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找金枝,恐怕隻能詢問筒子河邊高低飛掠的燕子,還有西天迅速升起的團團烏雲。今天第一場大雨的風頭已經越過了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