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好極了。月亮升到了正南,好像把月光全傾瀉到金家的院子裏來了。墁地的青磚泛著一層銀白色。兩株桂花,一東一西,亭亭玉立,發散著幽香。窩腳遊廊的簷下掛著四隻鳥籠,鳥兒們大概是誤以為黎明將至,啁啾鳴唱起來。每年的這會兒,都是賞月的時候了:院子中間擺上了藤桌藤椅,金一趟居其中,左右是兒女們,品茗、食餅,海闊天空。今年當然也都準備好了,月餅點心、幹鮮果品,就連沏茶的茶壺茶杯,都刷得幹幹淨淨,放在南屋預備著呢。本打算吃完了團圓飯,一家人就移到院子裏賞月了。現在,真應了古人說的,成了“良辰美景虛設”。兒女們手忙腳亂地圍著老爺子轉,好歹讓他鎮靜下來了。楊媽用雞湯給他煮了一碗麵,金秀喂他吃了半碗,他閉上眼睛說乏,隻好讓他躺下了。看得出,躺下也歇不安穩,時不時就驚一下。全義和金秀讓大夥兒去吃飯,說圍的人多了,倒影響老爺子休息。這才一個個去餐廳,扒拉了幾口飯,又回來替換他們。看得出,一大桌子的好飯好菜,幾乎沒怎麽動筷子,更不要說誰還有心思到院兒裏賞月了。
夜深時,老爺子總算睡得踏實點了。全義和金秀這才從裏屋悄悄地退出來。周仁一直坐在外屋的沙發上,見他們出來了,問了問情況。金秀告訴他,今天晚上大概是不會有什麽事了。他點了點頭,又坐回沙發上。全義和金秀也在兩側的沙發上坐下來。
好半天,三個人竟一句話也沒有。
真的沒話?
有話,又沒話。
如果不是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張全義能不揪住周仁的脖領,問個究竟?可是現在,裏屋剛剛踏實下來,又要在外屋嚷嚷不成?
張全義心裏窩的那團火,早就掛在了臉上,周仁是不可能看不出來的。他知道這一定和張全義急赤白臉地把他召來大有關係,心中便愈覺疑惑。可是,這會兒是他追問全義的時候嗎?
同樣心存疑惑的,還有金秀。全義對周仁的態度讓人奇怪,那盒磁帶的來曆她更想問個明白。她後悔糊裏糊塗地把那禍害送到了父親身邊。可她不明白,那磁帶為什麽要先放到全義那兒?……看到全義那一臉官司,她根本就沒膽兒張這個口。
三個人各懷心事地又坐了一會兒。金秀看了看掛鍾,已經是十二點多了,聽聽裏屋,老爺子好像睡得還安穩,一直也沒什麽動靜。她又看了看全義,說:“時候不早了,全義,咱們回屋去吧。”站起來,告訴周仁:“你就先在這沙發上將就一宿吧,我一會兒送被褥過來。”
“行,這兒離老師近,也好聽著動靜。有事我再叫你們。”周仁說。
金秀和全義出了北屋門,剛走到西邊的遊廊裏,周仁又從屋裏追過來了。
“全義,你不是說,找我確實是有點事情,有什麽事你快說,省得……我老惦記著。”周仁輕聲輕氣的,看得出來,他追出來,不是因為忘了問,而是希望離北房裏屋遠一點。
張全義好像對周仁的問話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不鹹不淡地一笑,說:“什麽事?你不是都看見啦?自己心裏還不明鏡兒似的?”
他不等周仁作出反應,徑自回西廂房去了。
遊廊裏,剩下個金秀和周仁麵麵相覷。
“他這是什麽意思?”
“他……他是不是誤會了,認為……認為你和這事有牽連?”
周仁早就猜到這一層了,不然他也不會追出來問個究竟。即便他有這樣的思想準備,這令人無法容忍的誤解還是使他陡然色變,如果不是怕鬧騰得讓北屋聽見,他當然要追進西廂房,讓張全義解釋清楚的。可是現在,他……他真是想吼都不敢吼啊。他周仁再下三爛,何至於壞到這一步!他知道,張全義有張全義疑心的根據,疑心他要發泄、要報複。可那是他周仁嗎?……周仁喘了幾口粗氣,努力壓低了聲音對金秀說:“金秀,我們三個人之間的事,你是明白的。你說,我能安這個心嗎?木已成舟,我對你們,隻有祝福,隻希望他能對你好,哪怕我終身不娶,我都樂意。對我的老師,我更是……我怎麽會……”
“你別急,我知道你。不光我,全家的人都知道你,包括我爸。”金秀輕聲地勸慰道:“你放心,呆會兒我說說全義,他不該這麽著。說實在的,連我也不知道他最近是怎麽回事,情緒老有些不正常。有得罪你的地方,看在我的麵兒上,多包涵吧。”
金秀說完了,沿遊廊回了西廂房。張全義坐在沙發上抽煙。金秀沒理他,從櫥櫃裏搬出一床被褥,又出了西廂房。
周仁並沒有回北屋,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遊廊的欄凳上,見金秀又抱著被褥出來了,忙過去接,金秀不給他,一直抱著被褥,送進了北屋。金秀把被褥放到長條沙發上,替周仁鋪了起來。周仁有點不好意思,要過去伸手。金秀好像賭氣似的,把他的手撥拉開了。
鋪完了褥子,擺上枕頭,又把薄被折成三折,碼在沙發的裏邊。鋪好了,金秀回身向周仁點點頭,勉強地一笑。周仁發現,她的眼睛裏閃著淚花。
“你怎麽了?”
“沒怎麽呀,睡吧。”
……
金秀臨進自己的屋門之前,用手背抹淨了眼角的淚水。回到屋裏,張全義已經躺在**了。金秀換好了睡衣,坐到床邊,看著丈夫,猶豫了一下,用盡量委婉的語氣說:“全義,你怎麽懷疑起周仁來了?他怎麽可能……”
張全義把手掌交叉在一塊兒,墊在腦後,仰望著她:“他怎麽就不可能?”
“憑咱倆多年對他的了解,他幹得出來那種事嗎?”
“當然,初戀的回聲老是那麽誘人嘛!”張全義冷笑了一聲,“可你別忘了他出去闖**了八年!”
金秀說:“多少年他也還是周仁。要不然,也不會混來混去,還得回來吃咱們這碗飯。”
“行啊行啊,你當然可以這麽看,並且我也不希望破壞他在你心中的美好形象。”張全義的雙手依然墊在腦後。腦袋兩邊,一對胳膊彎兒一扇一扇。他問金秀想過沒有,自從周仁回北京以後,家裏為什麽三番五次地出事?老爺子忠厚傳家,要說得罪過誰,除了周仁還有什麽人?周仁心氣兒高,受了老爺子的臉色,負氣出走,他能不能甘心咽下這口氣?
金秀一邊聽,一邊搖頭:“唉,你呀,疑人偷斧,一門心思鑽牛角尖。不說別的,一句話就能問住你。你就不想想,連咱們都鬧不清楚老爺子還有點子什麽‘翠花’之類的事,就算他周仁想幹壞事,他到哪兒能刨出這事兒來戳老爺子的心尖?”
“你鬧不清楚,因為你是他閨女!我也鬧不清楚,因為我是養子,又是姑爺!燈下黑!社會上,未準早就沸沸揚揚的啦!”張全義告訴金秀,再說,就連他,也不是絕對一無所知。至少,他聽說過,翠花是老爺子在青樓的相好。翠花手中有祖傳的秘方。翠花被老爺子贖出,把秘方交給了老爺子,但隨後老爺子負心,把翠花逐出門外……
“這……不可能!我爸他不會……”沒等張全義說完,金秀已經嚷嚷起來了。
張全義說:“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說不可全信,因為咱們知道老爺子的為人。說不可不信,因為咱們都聽見了老爺子自報有愧。唉,說實在的,老爺子不是早就叫我去察訪翠花的去向嗎?翠花的去向鬧不清楚,可老爺子和翠花的這段事,倒的確是耳聞了一些。可我……我敢去直截了當地問老爺子去嗎?”
金秀久久沒有答話。張全義這段話的後半截,她壓根兒就沒聽見,隻覺得心裏亂糟糟的。她無論如何不能把自己的父親和卑鄙、貪婪聯在一起。然而,父親的內疚、自責,她也是看見過的呀!
“……全義,我覺得,覺得這世界上所有神聖的東西都崩潰了似的。”金秀把雙肩往胸前縮了縮,那樣子好像有點冷。
張全義說:“那是因為,因為你把這世界上不該神聖化的東西神聖化了,比如說,人。所以,對周仁,我勸你也先別神聖化起來。”
金秀又沉默了,不過,很快,她很堅定地告訴全義,周仁不可能那麽卑鄙。
張全義又冷笑了:“那麽,隻能是我卑鄙了?我真希望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讓你永遠保存一個神聖的偶像!”
金秀呆呆地望著丈夫,好幾次強忍著沒讓淚水流出來。她近乎哀求地對全義說:“……你幹嗎老用這種語氣?這麽多年了,好像你還吃醋。”
“那你可錯了!吃醋的不是我,是他!”張全義猛地從**坐起來,指著北屋說。“是他抓住別人的隱私,沒完沒了地做文章!”
“你是說,周仁他抓住……”
“翠花的事,他抓得還不夠嗎?”
兩個人誰也不願意再說下去了。金秀覺得,全義已經鑽進了牛角尖,再繞,也繞不出來,因此,她也不想跟著全義的話茬替周仁解釋了,越解釋,這位的醋勁兒越大,越往牛角尖裏鑽。這又何苦?全義的沉默是因為他差點兒把自己和陳玉英的“隱私”說漏,幸好他反應還算快,打了個岔,給扯到老爺子和翠花的“隱私”上去了。不過隨即他又嘲笑起自己來,你何必打這個岔?你不是剛才都要和陳玉英一起來金家大院了嗎?那點英勇勁兒都哪兒去啦?
金秀上了床,和張全義並排躺在**,一人一個被窩,兩個人都眼睜睜地望著頂棚,想各自的心事。
張全義斜了金秀一眼。
“……金秀。”
“唔?”
“明說了吧,這些日子,你看我的脾氣、舉止有些反常,是嗎?”
“唔。”
“你跟我說實話。你現在……現在真的認可了咱們倆兒,這一對老爺子拴成的姻緣了嗎?”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金秀沒好氣地說。
張全義說:“你別回避,老老實實把心裏話掏給我。”
“哎呀,你提這問題是什麽意思嘛,我看你這‘醋’是越吃越大了!”金秀坐起來,惱怒地說,“我實話告訴你,我不是沒喜歡過周仁,可你放心,我不會跟你打離婚的,更不會去幹那些偷雞摸狗的事……”
張全義也坐起來,盯著妻子看了很久。此時的他,真是百感交集。他想哭,又想笑,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最後到了臉上的神態是在哭,還是在笑。那聲音是笑的,“哈哈”了好幾聲,可說出的話,又像是在哭:“哈哈……你……真是個好老婆!……好老婆!……哈,我前世修了什麽德……哈哈……”
金秀嚇壞了,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沒法兒不傻眼,她哪兒知道張全義的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