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護士小王天天在金家門口呆著,金家院裏的事她未準都知道。比如陳玉英和張全義、和金興的那關係,她就一無所知,不然她就不會看見陳玉英來時,毫不思量地說:“喲,幹媽來啦!”
陳玉英聽這話一愣,隨即又回報了一個微笑。對不知究裏的小王,她又何必認真?沒想到小王的態度卻認真得很,攔著她說:“又看您的幹兒子來了?你這當幹媽的,可真夠幹媽的了。不過,你可不夠朋友啊!”
陳玉英一下子就明白小王說的是什麽事。昨天的晚報上剛剛登了,她的新盒帶即將發行。本來,她是少不了要送給小王的,可心煩意亂的,竟給忘了。幸好挎包裏有一盒,趕忙掏出來,送過去,笑道:“這下夠朋友了吧?”
“哎呀,《寂寞的心》,我想要的,就是這盤!”小王高興得將身體向上一聳,“可不是我摳門兒,您這盤磁帶呀,準又到處買不到!”
陳玉英問:“小王,老爺子在不在家?”
“在呀,您找他看病?……呀,你這照片照得可真精神啊!”小王的眼睛還盯在那盒磁帶上。
“我不看病。我找他有點事。”陳玉英說。
小王這才抬起頭來:“喲,現在可正開著診呢。老爺子的規矩,這會兒一般不會客。除非通報他同意了才行。”
“那我等著,你給我去通報一聲。看你的了。”
小王答應了剛要過去,陳玉英又把她叫住了。
“……等等,老爺子要問談什麽事,你就跟他說,我要跟他談關於小金興的事。”
小王倒奇怪了起來:“小金興有什麽事啊?那您跟金秀說還不行?”
“哎呀,你就甭問了,去通報吧!”
“行,那你先到南屋坐會兒?”小王將陳玉英引進了院子,陳玉英一眼就看見小金興正在西廂房外的草地上玩,她站定看了他一眼,隨小王進了南屋。小王讓她在沙發上落座,又為她倒了一杯茶,說:“等著,我去了啊。”
“去吧!”陳玉英說。
……
金一趟和金秀正在北屋忙著。
病人雖說不多,卻也有三兩個,都靜靜地坐在旁邊等候。金一趟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替病人把脈,一手摩挲著下巴,雙眼炯炯地盯著患者,一會兒從嘴裏蹦出一個藥名:“……丹參,十八克;……阿膠,十二克;……唔,就這些。”金秀坐在他的對麵,替他抄著方子。金一趟待她抄完了,接過方子瀏覽一遍,將方子遞給病人,和言悅色地說:“您照這方子吃六劑,病情可以見好。以後可以隔三岔五地吃一劑。您這病要的是調養。明白?”
小王哪有膽量插嘴?
該叮囑的話都叮囑過了。病人千恩萬謝地起身告辭,這時金一趟正好看見了站在一邊的小王。
“哦,小王正好在這兒,替我送送老先生。”
小王趕忙插空說:“金老,有個人要拜訪您。說是要跟您談談,談談小金興的事。她在南屋等著哪。”
金秀猛然抬起頭,朝小王投去警覺的一瞥。
“誰呀?”金一趟問。
“陳玉英。就是金興的幹媽。”小王說。
金一趟奇怪地說:“她找我談?談什麽?”
不等小王回答,金秀已經把話頭截住了:“小王,你可真沒眼力見兒!你不知道我爸開診時一般不見客?再說,陳玉英能有什麽事,還用驚動我爸?不就是幹媽嗎?這麽吧,爸,讓小王在這兒頂會兒,我跟她談談去。”
金秀從北屋出來,長長地吹出一口氣。
小王這家夥,差點沒捅出大漏子來。她想。
她知道陳玉英會跟老爺子說什麽。可是,她來了,能攔得住她嗎?
走到南屋門口時,她停了一下,似乎是想定一定神。
陳玉英沒有想到,金一趟沒被叫來,來的,是金秀。
“……”本來她都已經想好了說些什麽了,一抬眼,卻沒詞了。
金秀看著陳玉英的眼睛,用盡可能平穩的聲調說:“我知道你要找我爸說什麽。我來了,是想勸勸你,這,頂多是你、張全義,我,再加上一個小金興四個人之間的事,你何必非要去驚動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
陳玉英垂下眼瞼,沉默了片刻。
“不是我想怎麽樣,是張全義——大概也是你的意思,老拿著老人說事兒,攔著我們母子團圓。所以,我不能不當著老人的麵,把這事的來龍去脈挑破。”陳玉英說。
又是沉默。
金秀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陳玉英看了她一眼,也坐了下來。
如果說,進門之前,金秀想得更多的,是攔著陳玉英,不讓她見著老爺子的話,那麽,進門以後,更複雜的感情仿佛突然間湧起,把她那顆心**得簡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了。
人啊,真是個個不同。如果是她金秀偷了人家的丈夫,她哪兒還有膽量進人家的門?更甭說張揚得一家老少沸沸揚揚了。而麵前的這個女人,居然有這個膽兒,破這個臉兒。人,活到了這個份上,你還能有什麽話說?
兩個人默默地呆了一會兒,金秀抬起頭,看了陳玉英一眼,用一種低低的緩緩的聲調說:“……我沒有想到,你奪走了我的丈夫,見了麵,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反倒這麽理直氣壯。”
陳玉英怔怔地看著金秀,看了很久,眼淚漸漸淌了下來。她也用一種低低的緩緩的口氣,仿佛不是在反駁,而是在商量:“……是我奪走了你的丈夫,還是你奪走了我的丈夫?在你們別別扭扭地結婚之前,我和全義就相愛了。你和周仁不是也在暗暗相愛嗎?……”
“別說了,別說了。”不等陳玉英說完,金秀已經明白,自己的道理在她麵前根本講不通。何況,陳玉英說的,又何嚐沒有道理?“……你是不用解釋。你是應該理直氣壯。我誰也不怨,隻怨我自己。”
陳玉英說:“該怨的,也不光是你。全義、周仁,也有我……咱們中間,哪怕有一個人有點正視情感的勇氣,也不至於……這也是我再也不願意瞞下去,我想自己來跟老爺子把話挑明的原因。”
金秀還有什麽話好說?
可是,她的父親,不可能承受得起這一切。
現在,不就是一個什麽都可以不管不顧,隻聽憑自己的感情奔湧激**的時代嗎?
或許別人可以這樣,比如她,陳玉英。而她,金秀,做不到。
“玉英,你是不是記得,在你家,陪金枝的那個晚上,我求過你。我希望你受點委曲,就當小金興的幹媽吧。我求過你的。”金秀又沉默了很久,然後,淒然地問。
陳玉英點點頭。
金秀說:“現在,我再求求你行嗎?我也不是永遠求你當幹媽,隻求你等到老爺子百年。”
“瞞到老爺子百年。”陳玉英糾正她。
“這麽說也行吧。不看在我為小金興打了胎的份兒上,也不用看我對他這一年的養育。那我都不在乎。我隻是希望我爸爸別再受什麽刺激了。這一年來,我家的事夠多、夠亂的了……”金秀突然一把抓住了陳玉英的手,捏著晃著,聲音顫抖起來:“玉英,你答應我,答應我行嗎?”
說實在的,陳玉英的心也已經顫抖起來了。開始,她含淚不答,但是,當她看到金秀那痛苦的祈求的目光,她覺得裹在心靈外殼的冰塊在一層一層地剝落。
是的,你愛自己的兒子,金秀又何嚐不愛自己的父親?你的愛是不是太急切、太自私了一點?是不是應該給金秀一點鬆動?……可是,鬆動,如果不是當初也是給全義一點鬆動的話,何至於把金秀騙到今天?又何至於造成這無休無盡的糾葛?長痛不如短痛。現在真是你陳玉英下決心的時候呀。……話又說回來,金秀的要求哪一點過分了?她這麽忍讓,這麽明理,你能忍心讓她受到傷害?
做一個重感情的人真難啊。
如果不是小王正好這時候過來,把金秀叫走了,金秀是會把陳玉英說通的,因為這時候陳玉英已經動心了。可小王過來叫,說老爺子讓過去給病人拿金丹,金秀就起身跟她過去了。
金秀的離開,使陳玉英那顆左右為難的心稍稍冷靜了下來。她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沉思了片刻,毅然地從挎包裏取出一個小本和一支鋼筆,刷刷地往小本上寫了起來:
金秀:
在你的麵前,我覺得自己的決心已經開始崩潰,所以,我得在你回來之前,作出果斷的抉擇。我怕在同情心麵前又一次無法把握我自己,那樣,等待我的,將還是孤獨、寂寞、望眼欲穿。你同樣可以理解我,是嗎?老爺子那邊,你們可以找任何借口去應付,放心,我不會再找他。
陳玉英
寫完了,陳玉英將留言條從本上撕了下來,放在茶幾上,匆匆走出南屋。小金興還在西廂房外的草地上玩。她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蹲在孩子的麵前。
“小興興,還認得我嗎?”
小金興打量了她一眼,蹣跚地走過來。
“好兒子,真乖!”陳玉英將他抱到懷裏。
陳玉英抱著兒子,出了金家的大門。小王還在北屋,門房沒有人。陳玉英來時叫的出租車,還等在那兒。他們上了車,走了。
金秀在北屋忙完了,又回南屋來找陳玉英,發現陳玉英已經走了。她看見了茶幾上的留言條。她走過去,拿起來,看了一眼,急忙回身開開門,西廂房外已經沒了小金興的身影。她又將陳玉英的留言讀了一遍,淚水不知不覺中已經淌滿了麵龐。
你可太慘了。她心裏對自己說。你這一輩子好像就是在不斷地把自己珍愛的東西丟掉。你放棄了周仁,換來了張全義,張全義能不能給你帶來幸福?你放棄了自己肚子裏的孩子,換來了小興興,小興興能不能給你帶來安寧?你安慰自己,讓自己踏實、開心、心甘情願。可現在,你踏實了嗎?開心了嗎?……楊媽老是說,維著這個家,維著這個家,這個家是不是真能維得住?到頭來你才發現,慘的是你,是最惦著維這個家的你呀……
想是這麽想,當金秀起身離開南屋的時候,一肚子的委屈、怨懟,卻好像全都無影無蹤了。她是沒心思回北屋去了,可她沒忘了把眼淚擦幹,也沒忘了站在門外跟父親說,身體不好,得回西屋歇會兒。有多少眼淚都往自己肚裏咽,這就是她。
張全義臨到午飯前才回來。從陳玉英那兒出來,他在龍潭公園的一張長椅上坐了一上午。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因為想起家裏的那些事,腦子裏是一團亂麻,可想想自己該怎麽辦,腦子裏卻又是一片空白。看看表,時近中午,隻好帶著亂麻和空白回家。
張全義先進了北屋,老爺子和小王正給患者診治。老爺子告訴他,金秀身體不舒服,回西屋歇著去了。他點點頭,也回了西屋。一進門,發現金秀趴在**。從那**的肩背可以看出,金秀在哭。雖說和金秀還算是兩口子,可自從把心裏話挑開了,他們就不過兩口子的日子了。所以,張全義遲疑了一下,沒過去問她。再一打量,小**沒有了小金興,他心裏一緊,問:“金興呢?”
金秀沒理他,看得出,她哭得更傷心了。
張全義走過去,俯身拍了拍她的後背,又問了一遍。他沒想到,金秀突然翻身跳了起來,眼睛裏蹦著淚珠,朝他吼道:“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在張全義的印象中,金秀還從來沒有這樣朝他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