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吃得倒不算沉悶。雖然金秀和張全義心裏都有事,可杜逢時和小王都在。杜逢時也是臨吃飯前才到家的,小王一般回自己家吃飯,可今兒老爺子留她,因為飯桌上有點新鮮的菜。不光留她,等她吃完了,還得讓她給她家裏人帶回去嚐嚐。小王遇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因此也不覺得拘束。飯桌上就聽她和杜逢時的了。
他們在說流行歌曲的事,說得挺開心,金一趟聽得也挺開心,對坐在旁邊沒滋沒味兒地往嘴裏扒飯的兩口子,倒不太留意了。
杜逢時對小王說:“我們單位也有一個像你這樣的歌迷,我敢說,比你這歌迷還歌迷。”
小王不以為然地一笑:“還能迷到什麽份兒上!”
杜逢時說:“有一天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女朋友。一見麵,那女的問他,您是哪兒人呀?他說,‘我是一頭來自北方的狼’那姑烺說:‘媽呀……’”
“這小子怎麽這麽說話?甭說是姑烺了,就是換成我,也得叫烺。”金一趟哈哈笑起來。
小王說:“金老,那是一首歌的歌詞!哼,要是換成我,我就得給他唱了:‘朋友來了有美酒,豺狼來了,等待它的,是獵槍!’”
“嘿,真棒!”杜逢時嘖嘖讚歎,“哪天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你們一塊兒盤盤道,說不定還能盤到一塊兒去呢。”
“去去去!”小王的臉緋紅了。
楊媽瞪了兒子一眼,說:“逢時,胡說什麽!”
杜逢時縮了一下脖子。小王得意地揚了一下下巴。
金一趟嗬嗬笑著,他側臉看了金秀和張全義一眼,發現他們今天對談笑毫無反應,目光中不由閃過一絲疑惑,不過,他還是沒怎麽在意。
“楊媽,年輕人說笑,你管他們呢!”金一趟說。
“人家小王還沒出聘呢!”楊媽當然不能向著兒子。
“所以,人家逢時才要張羅呀。”
小王說:“金老,我知道您重男輕女,所以老護著逢時,不替我說話!”
金一趟說:“壞了壞了,這丫頭要造反!”
楊媽、杜逢時和小王都笑了,唯獨金秀和張全義還是沒心摻和。金一趟又朝他們投去疑惑的一瞥。他想了想,忽然發現小金興沒在。
金一趟說:“哎,我們的大孫孫呢?我說怎麽還不夠熱鬧呢,金興哪兒去了?”
金秀和張全義不由得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似乎都在等對方開口,因此好一會兒把老爺子的問話擱在了那兒,醒悟過來之後,金秀結結巴巴地說:“……呃,金興啊,他……他在西屋哪……”
金一趟說:“那還不快抱過來!”
金秀和張全義又是一愣。
“金興剛才吃了飯,已經在西屋睡了。”兩口子的回答又慢了半拍。不過,這次是由張全義來回答了。
金一趟不再說什麽,默默扒了幾口飯,又過了一會兒,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撂,說:“你們有事瞞我。”
老爺子一變臉,大家都覺得有些尷尬。小王和杜逢時偷偷交換了個眼色,不再說笑,隻顧低頭吃飯。金秀和張全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該說不該說。要說反應快的還是楊媽,趕緊出來打圓場道:“哎呀,老爺子,老了老了,真是越來越疑神疑鬼兒了。巴掌大的院兒,孩子能上哪兒去?金秀,是不?”
金秀這才定住了神,強笑道:“爸,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小金興啊,讓他幹媽抱去住幾天,怕您著急,所以就……”
“我說是不是,瞞不了我!”金一趟衝楊媽揚了一下下巴。想了想,他又斜了兩口子一眼:“住幾天就住幾天唄,至於這麽吞吞吐吐的嗎?”
“那不是越來越成了您的心尖寶貝了嗎,不經您批準,誰敢讓他離開您呀。這不,吃頓飯的工夫還找哪!”張全義說。
金一趟不再問下去,一個人繼續悶頭吃飯。
金一趟可沒老糊塗,幾句話就能把他打發了?
吃完了午飯,回到北屋,金一趟悶悶地坐在太師椅上。楊媽為他沏好了茶,說:“您喝點水,進屋歇了吧,忙了一上午了。”
“唔,您也歇著吧。”金一趟客氣著,看得出,心裏想的,是自己的事。
楊媽應聲要退下去時,金一趟把她叫住了。他讓楊媽把金秀叫過來。
“爸,您叫我?”沒過多會兒,金秀就過來了。
“唔。”金一趟瞥了女兒一眼,把端在手裏的茶盅放到茶幾上。“今天那個陳……”
“陳玉英。”
“對,陳玉英,她來找你有什麽事?”
“就這事啊。”金秀說,“……她說她實在是太想金興了,正好這幾天有空,想接孩子去那邊住幾天。”
金一趟說:“就這事?她幹嗎非要找我談?”
“全義剛才不是說了?心尖寶貝似的,她能不找您批準?”
金一趟淡淡一笑。他早就看出來女兒言中有虛,不過因為兒女們從來沒跟他說過謊話,所以他想給她留麵子就是了。靜靜地想了想,他說:“好吧,金秀,你把陳玉英家的地址寫給我。我想我孫子了,我得去看看。”
金秀說;“這……這不讓人笑話呀,才半天……”
“爺爺想孫子,有什麽可笑話的!要不,把陳玉英的電話寫給我,我得空打個電話過去,總可以的吧?”金一趟已經麵帶慍色了。
金秀還是強笑著勸他:“爸,您怎麽了?不就是這點事嗎,怎麽就磨不開?……行,每天晚上,我都替您打個電話過去,問問您的孫子怎麽樣了,再向您稟報,行了吧?”
金一趟搖了搖頭。唉,女兒,看來,你爸不捅破這層窗戶紙,你是不會說實話的了。他抬頭看了女兒一眼,又沉吟了片刻,說:“……金秀,甭拿好話來填我了。說吧,陳玉英是不是小金興的親媽?”
金秀吃驚得半天說不上話來。
“您……您怎麽知道的?”
“我人老了,可耳不聾,眼不花,腦子沒糊塗!我能聽,我能看,我能想!”
“……”
“哼,打認幹媽那會兒,我就看著這女人和金興的關係不一般。她是怎麽上咱家來的?她打哪兒打聽出咱家的?”金一趟氣夯夯地問。
金一趟這一問,金秀心裏的另一塊石頭倒落了地了。看來,老爺子還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他連陳玉英和張全義的事也知道了,那可更亂套了。
金秀告訴父親,陳玉英上門,那是巧了,因為她是金枝唱歌的老師。
“這個金枝,專門幹這引狼入室的勾當!”金一趟的火又衝金枝燒去了。
金秀說:“爸,您就甭生氣啦,金枝也不知道事兒就這麽……這麽巧。再說,您講了一輩子仁義了,您也應該理解人家親媽怎麽疼自己的骨血……”
“那她當初又何必把自己的骨血給扔了!”金一趟喊起來,“……你呀,你呀,你為什麽不這麽問問她?為什麽就這麽痛痛快快地讓她把孩子給抱走了?”
“爸,我怎麽……怎麽是痛痛快快讓她抱走的?”金秀的心頭突然湧起無限的委屈,她忍不住哭了起來。“您這邊讓我過來給病人拿藥,她那邊就把小金興給抱走了……”
“那小王這門是怎麽看的!”
“小王不是也在這兒幫您呢嗎!”
金一趟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他發現自己確乎是有點被氣糊塗了。
“去,把全義也叫過來。”他說。
沒等金秀出門,他又把她叫住了。
“等等,我去!……我去跟全義說!”
金秀陪著老爺子到了西廂房。
“全義,爸來了。”金秀說。
張全義迎出來,把老爺子讓進去。請他坐,他不坐。張全義也隻好恭恭敬敬陪他站著。
“……聽我說,全義,你,現在就給我跑一趟陳玉英家,非把她給我找來不可!咱們得坐到一塊兒,把話都談開了。孩子是她生的,可孩子是咱們養的。她更別忘了,孩子又是她扔的,是咱們撿的!她年輕,咱原諒她一念之差,可她不能這麽不講理……”
張全義和金秀交換了一下目光。
“還愣著幹什麽?去呀!”金一趟吼了起來。
張全義又看了金秀一眼。他沒再說什麽,默默地穿上鞋,又默默地開開門,走了出去。
張全義在皇城根大街便道的樹蔭下走著。
他去哪兒?真的去找陳玉英?說什麽?就說老爺子說的那些?笑話!
可不去那兒,你就這麽在大街上晃?
晃了半個多小時之後,他還是到陳玉英那兒去了。
可是,他隻是到了陳玉英的家門口。他沒有進去。他又一個人悄悄地走了。
在陳玉英的家門外,他聽到屋裏傳出來陳玉英和兒子的笑鬧聲。
他們在玩什麽?像是在練走路。玉英為她的兒子喊著一二一二,喊聲裏夾著拍巴掌的聲音,隨後是玉英那脆朗的大笑和小金興那從心底跳出的咯咯的笑。這開懷的笑和這一下一下往外跳的笑揉在一起,是那麽富於感染力,以至於張全義都有了一種走進這笑聲的衝動。
然而,這衝動還是被心頭那重重的陰霾壓住了。
他又怕把這陰霾帶到那笑聲裏。
他還是走吧。
他到大立的酒吧去了。
歌聲好迷人啊。一個身著米黃色曳地長裙的女孩在唱《我一見你就笑》。笑,甜甜的;聲音,純純的。
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究竟為了什麽,我一見你就笑?因為我已經愛上了你呀,出乎你的預料……
女孩兒,你還嫩啊!愛,就是煩惱;笑,未必久長。
你還沒到往肚子裏吞眼淚的時候!
他跟大立要了一瓶白蘭地。他覺得,往下吞,就像是吞自己的眼淚。
“全義哥,酒可不是什麽好東西。少喝點兒!來,吃水果!”大立叫醒他的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趴到桌上去的,也不知道趴了多長時間了。他隻看見大立把一盤水果放到他的麵前,憂鬱地看著他。他強掙著咧了咧嘴,又朝大立擺了擺手,低下頭,在一片亂糟糟的色彩中找那隻琥珀色的高腳杯。
酒真是個好東西,剛才那簡直要爆了頂棚的歡聲笑語,那不知深淺的女孩兒的歌聲,仿佛一下子都退到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去了。酒吧裏隻剩下他,還有頭頂的這盞燈。真清靜,真舒服啊。人生就應該這麽簡單,這麽純粹。這時候你才能唱:太美妙,沒煩惱……是什麽太美妙?什麽沒煩惱?是酒?是愛?……
“全義!全義哥!”又是大立在叫他,“喝多了吧?我扶你到後麵歇會兒去?”
“不……不歇!有……有什麽可……可歇的?……”
大立索性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您今兒是怎麽了?您不是不管不顧的人啊?”
“……管的,顧的,太……太多,才……才這麽……這麽難!你不懂!你不懂!大立!……唉,挑破了,難;不……不挑破,也……也難。老爺們兒,甭……甭幹這事兒,委……委委屈屈過……過日子,得……得啦!……”
……
是大立和金枝一塊兒把張全義送回家的。不管大立怎麽勸,還是沒攔住張全義喝了個爛醉。大立開車去劇院把剛剛下戲的金枝接來,一起把他扶上麵包車,送回了仁德胡同。
車到了家門口,下車的時候,張全義已經是連扶都扶不起來了。大立隻好背著他,金枝緊走了幾步,叫開了院門。
金秀在家裏等張全義正等得心焦,這一下午,一晚上的,這位就沒了影兒。打電話到陳玉英家,也說沒去過。好不容易盼到了門鈴響,三步並作兩步去開門,一開門,嚇了一跳:“這……這是怎麽了?”
金枝說:“姐,沒事兒。他在大立那兒喝酒來著,喝多了。”
金秀沒再說什麽,趕快去開了西廂房的門。誰也沒想到,金一趟也聞聲出來了,聽說是全義喝醉了酒,急赤白臉地說:“他……他……他可從來不喝酒的呀!”
“行了行了,老爺子,您回屋去吧,這兒有孩子們哪,天可涼了,別著涼……”楊媽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往回勸,金一趟這才不情願地被楊媽推回屋去了。
張全義被大立背進了西廂房裏間,金秀已經把被褥鋪好了。可張全義剛被放下,就要爬起來,死活不肯往**躺。
“不……不,我……我睡外……外間,……外……外間……”
“你先躺下,等會兒我睡外間,行不?”金秀的眼裏流下兩行淚水。
張全義還是不幹:“不,不,……我,我……我睡外邊……”
金枝給大立遞了一個眼色,他們依了他。金秀又搶前一步,在沙發上為他鋪好了被褥。張全義這才踏踏實實躺了下來。
安頓好了全義,大立向金秀告辭。金秀說了好多客氣話,最後由金枝把大立送出門外。
金枝和大立,一時誰也沒有話,可是他們又都覺得,好像有好多的話要說。
所以他們在那輛麵包車旁站了很久,沒話,卻又不願分手。
“大立,我……我害怕……”金枝終於偎到了大立的身前。
“怕什麽?”
“什麽時候,你……你也別……別跟我說假話,別為難自己。哪怕……哪怕是不愛我了,也可以。可就是……千萬千萬別瞞著我,別騙我……”
“你說哪兒去啦!”大立哭笑不得地說,“咱們這還沒……幹嗎呀這是!”
金枝撒嬌似地說:“不,你答應我,答應我!”
“嗯,我明白你為什麽跟我說這個。”大立用嘴唇輕輕地吻著金枝的額頭。
……
被全義的事觸動了心事的,也不隻是年輕人。金一趟雖說被楊媽勸回了屋,心裏也沒踏實。一個人在北房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越坐越不是滋味兒。回了裏屋,更是躺不下。他拄著拐杖,走到院兒裏,看見西廂房還有燈光,走過去,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然後,他輕輕地敲了敲門。
“金秀……秀兒……”他輕聲叫著。
“爸,您還惦著全義?他沒事了。”金秀開開門,把金一趟讓進去。
金一趟一進門,一眼就看見張全義躺在外間屋的沙發上。他扭臉朝裏間看了一眼,他看見,雙人**,隻有一個被窩。他想說點什麽,卻又沒說出口。他在一個小沙發上落了座。
“全義,爸過來了。”金秀推了推全義。
張全義要起來,被金一趟按住了。
“……躺著吧,躺著吧!”金一趟說。他看了看全義,又看了看金秀,歎了口氣:“想想也是我的不是。我又何必這麽起急!又不是拍花子的把孩子給拍走了。有名有姓的,還是孩子的親媽。接過去住幾天就住幾天吧。慢慢兒的,沉住了氣,好商量,她不能不講理不是?”
“……”金秀和張全義誰也沒答話。
金一趟又說:“不過,你們也得理解我。我是疼咱們的金興,把他當成金家的**啊……話又說回來,居家過日的,再大的難處,不也得靠一家人齊心、交心?……我過來,就是想跟你們說,我今兒下午是急了點兒,你們別當回事兒,別為難,更別為了這事辦不好,兩口子鬧不和,那可就更讓外人看笑話啦!……”
金秀看了張全義一眼。他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張全義也看了她一眼。同樣,毫無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