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趟坐在北屋正廳的桌前自己摸骨牌。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金秀和張全義都認為這是父親排遣心事的一種方式。楊媽的說法也差不離兒,這是老爺子自個兒哄著自個兒玩兒。其實他們隻看了個皮毛。金枝年紀最小,倒能看得深刻些,說這是老爸爸在算卦。楊媽不信,因為後院有一套簽書簽筒,每逢初一十五,金一趟沐浴更衣,燒香禮拜,都要虔誠地求上幾支神簽兒,有多少心願不能在那兒祝禱呢,還用得著再拿一副不幹不淨的牌九打卦?然而楊媽錯了。金一趟每逢初一十五在後院燒香禱告,那心願完完全全是為了求個吉利,才好動手製作再造金丹。換句話說,製作金丹是為了普濟眾生,此時心中一絲雜念也不準萌發,要進入忘我、無我的境界,揉出來的金丹才有神效——這是他的恩師在傳授秘方的時候親口講的。然而金一趟也是個人呐,人吃五穀雜糧,必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諸多災禍在劫難逃,所以他還需要另置一副骨牌,來為自身的這些俗事兒算卦。

昨兒晚上張全義喝醉了酒,今兒上午金枝又灌得酩酊大醉,回屋時還直說鬼話,什麽“人頭馬”、“危事急”——金一趟在東內室裏親耳聽見的,這不是中了邪氣又是什麽?何況這倆孩子壓根兒不會喝酒,為什麽前後腳兒去冒犯酒仙呢?金一趟心裏犯嘀咕,這才認認真真地摸骨牌算卦,以求一解。其實這也不新鮮,金府訂有幾份報紙,各屋輪著看,金枝就曾經拿著一張小報直嚷嚷:“爸,您瞧哇,裏根也算卦!什麽日子出門、不出門,坐飛機還是坐火車,他媳婦南希都要算一卦,跟您不同的是,他們用撲克牌,您摸骨牌。這大概因為老美不會推牌九。”

現在,小王推著張全義進到北屋來請金一趟去吃午飯,張全義見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摸骨牌,就沒說話,站在對麵等著。小王是餓極了,憋不住說一聲:“大夥都等您一塊兒去用午飯呢!”金一趟不答話兒,繼續翻骨牌。

小王用胳臂肘兒碰碰張全義,示意叫他催請,便走到西內室叫金枝去了。

幸好金一趟翻出了一副“六六大順”,緊繃著的臉皮鬆弛下來,張全義才乘機說道:“爸,這事兒全怨我……”

“什麽事兒怨你啦?”

“我還沒把小興兒抱回來,因為……”

金一趟抬手打斷他的話,也許因為這副“六六大順”,也許是給女婿留點兒麵子,口氣相當和緩:“我明白。小興兒的親烺舍不開孩子,多抱兩天,也是人之常情。”

“為這事兒,您連飯都吃不下,真是我的罪過了!”

“別這麽說……全義,你壓根兒不會喝酒,還要自個兒灌自個兒,唉,也是我把你逼急啦……別記恨我。”

“瞧您說的,兒子怎麽會記恨爸爸呢。”

“那可保不齊,父子變仇人的事兒,我見過……全義,你要真地不記恨爸爸,就抓點兒緊,給我去找翠花她哥!”

“您……能肯定?”

“我聽準啦。那盤錄音帶,一開頭罵我咒我的人,就是承宗大師哥,是他!”金一趟笑了一下,“他永遠是那火暴性子,轉眼四十多年,老了老了也沒改……他一準兒就在北京城!你吃完飯立馬就給我去找。”

“是,下午就去。您也先吃飯吧,大夥兒都等著呐。”

“嗯,吃飯。”

這時候小王已從西內室躡手躡腳走出來,趕緊幫著攙扶金一趟。金一趟心裏是哪個都惦著,問:“枝兒呢?”

“睡著啦……”小王沒敢說她爛醉如泥。

“去,把她叫醒啊,什麽時候啦,還睡!”

小王猶豫了一下,隻好走向西內室。但沒有再進去,等張全義將老爺子攙出了北屋,便坐到椅子上,歎口氣:“唉,八檔子事兒,瞞過了初一,也瞞不過十五!”

金一趟來到餐廳,大家才敢入座,自然是長幼有序。飯菜已經熱過兩次了,楊媽用勺兒從鍋中央挖那“飯心兒”,熱騰騰地給老爺子盛了頭一碗。金一趟扒了口飯,盯著桌麵上給小興兒擺下的那份小碗小勺兒,心中不是滋味,口中味同嚼蠟……小王也溜回來了,不說話,低頭吃飯。

“枝兒呢?”金一趟心中有火,明知故問。

“推都推不醒……”小王不敢深說。

“推不醒?中了邪啦?”金一趟還記著那“人頭馬”什麽的鬼話呢。

小王不敢回答了,用目光向楊媽和金秀求援。楊媽一直在廚房忙乎,這一桌飯菜熱了涼,涼了熱,未能抽出身來去照料金枝,不知她醉到什麽程度,或者是賭氣不跟大夥一塊兒吃飯也是常有的事兒,因此一時語塞。金秀雖然知情,卻猜不透父親為何說小妹“中了邪”?她再聰慧,再善解人意,也萬萬料不到老爺子會把法國洋酒“人頭馬”錯當成中國閻王身邊的“牛頭馬麵”呀。一時也沒答話。張全義自己昨晚兒剛醉了一場,今兒個怎好開口說別人呢。至於杜逢時,他嘴巴的功能是隻管吃,不管說。

合著是滿桌子的人誰也沒有回老爺子的話兒。金一趟慍怒了,剛端起來的飯碗“啪”的一聲又墩在了桌麵上:“到底怎麽回事兒?你們全在瞞著我呀!”

大家也悄悄放下了碗筷。金秀隻好勸說:“爸,您別生氣,身子骨要緊。小妹她不懂事,空肚兒喝酒……喝醉了。”

“誰把她灌醉的?又是那幫狐朋狗黨嗎?”

小王實話實說:“不怨別人。林大立開車送回來的,說是金枝自己灌自己,攔都攔不住……”

“啪!”金一趟拍了桌子,憋了好幾天的火氣終於發泄出來,也必須發泄出來,否則便會憋悶死。他渾身哆嗦,聲音顫抖,恨恨地嚷著:“金枝再不跟這幫個體戶一刀兩斷,我,我,得活活讓她氣死……”

楊媽和金秀上前攙扶,主要是怕老爺子磕著碰著。她二人心裏都明白,老爺子最疼金枝,屢屢地在小女兒麵前打敗仗,今天沒當著金枝的麵兒,罵她一場,非但氣不死,反倒可以解氣消災,今兒下午能睡個磁實覺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