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2月,副傷寒病愈後,霍格被上海的日本當局傳見。他之前給《曼徹斯特衛報》和《新政治家》郵寄的文章照例被攔截了下來,日本人不喜歡他文章的腔調。更糟的是,他們知道了他曾采訪過****在延安的總部。他們建議他離開中國。雖然霍格還沒遭到正式驅逐,但日本人已經明確表態,不希望他再回來。
霍格坐船去了日本,他想在那裏找出困擾他多年的問題的答案。到底是日本文化和民族個性中的什麽使得日本的軍人和大多數平民認為征服中國是他們神聖的使命呢?日本對華政策的現實政治1是顯而易見的。1934年日本外相在東京發表聲明,宣布中國是日本的保護對象,並無恥地宣布日本有權維護“東亞地區的和平與秩序”。
隱藏在日本人想要控製亞洲地區的強烈願望背後的種族優越感和帝國主義精神有著深刻的曆史根源。霍格相信在中國的新聞團體和大多數外交官都未曾注意他們正在報導的這場戰爭的根源。
通過早期對日本的訪問和與日本戰俘的談話,霍格對他們這種信仰的神秘根源有了一定的了解。為了找到答案,他決定和朝聖者們一起前往伊勢,自公元前4世紀以來,那裏就有日本最著名的神道神宮。他把這一想法告訴了《曼徹斯特衛報》,得到同意之後,他在東京登上了去伊勢的火車。火車在晚上10:30停了一次,上來更多的朝聖者。第二天早上到達了位於東京西南290英裏的廣島半島的伊勢。
霍格在3月27日寫的這篇名為“現代朝聖”的文章得到了《曼徹斯特衛報》高度的關注。伊勢的這兩座神社是日式風格的簡單木建築,矗立在樹木茂密的山腳,相隔幾英裏遠。神社在伊勢鎮的郊區,周圍杉樹環繞,使它與白天的嘈雜和夜晚的街燈隔絕,獨自靜謐。為了給朝拜者營造寧靜、和諧的氣氛,這裏的人做了極大的努力。打掃得一塵不染的石子路,精心栽種的樹木,清澈的小溪……一切都是為了讓人感受到安寧和幸福。就連修建神社用的木頭都是光滑的,沒有難看的節子。
穿過神社外牆,人們可以進到內部朝拜。設在裏麵的供奉太陽女神“天照”的神社更神聖,據說它因裏麵有天皇的神鏡而聞名。這裏也有潺潺的流水、精心修剪的樹木和石子路,烘托出了周圍環境的聖潔。這兩個神社的主要建築物周圍都留下了一片空地,因為它們每20年會被拆毀重新再建造一次,借此說明人間的事物都是短暫的,而這些神社供奉的神靈都是不朽的。
霍格對有如此多的日本人來參拜他們甚至無法見到的古代神社感到很驚奇。據他估計,那一年頭3個月,這兩個大神社的參拜人數就達到了96萬。這意味著日本730萬人口中,大約有400萬人每年都來參拜一次。每一個日本人在有生之年至少要來這裏參拜一次。顯然,他們在30年代末的戰爭年代中參拜得更頻繁了。
前來參拜的人們祈求古代的神靈能保佑他們,甚至包括自己的愛人、婚姻或事業。他們在神社或附近舉行婚禮,新出生的嬰兒也被抱來祈福。在花園裏,學齡兒童把手浸在聖泉裏以得到淨化。一位背著小孩的母親跪下參拜,年邁的老人就站著祈禱。在成千上萬的參拜者中有很多人都是經過了24小時的長途跋涉趕來的,包括好幾所學校的學生們。他們僅為了這幾分鍾的儀式。
霍格向一個友善的護衛問了幾個問題:“他們為什麽要來這裏參拜?他們靜靜地在想些什麽呢?”這位護衛很吃驚,似乎第一次想到會有人對此有疑問。“戰爭爆發以前,人們到這來大多是祈求神靈保佑自己的生意、孩子、新結婚的丈夫或妻子。現在是保佑打勝仗,為在前線的丈夫或兒子求平安。”
在這裏遊覽期間,霍格可以聽到飛機在附近一個空軍基地起飛降落的聲音。“對我來說,在這樣一個古樹蔥鬱、流水潺潺、大自然被神化了的地方,那聲音就像遠處的雷聲……對那些趕來參拜的日本人來說,它一定也讓他們聯想到他們祖國的力量和強大。”
但霍格沒能找到下麵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說古代的神靈聖化了日本的帝國主義入侵,那又是什麽驅使日本軍隊在中國進行這一神聖使命時犯下野蠻的、滅絕人性的罪行呢?即使是好心的香川博士也無法解答他的這一疑難。但在他接下來的行程中,似乎有了某種答案。
1939年2月,霍格坐船離開了日本,前往朝鮮。當時朝鮮是日本占領下的土地。在那裏他坐火車北上,經過了滿洲,當時滿洲也在日本人的控製下。他沒有暴露自己記者的身份,通關的時候,他拿出他的英國護照亮了亮就順利過關了。3月份,他到達了北京。
這是一座曆史悠久、迷人的古都,西麵被群山環繞成半圓形。1939年開辟了四大城門,城內的街道是方形的布局。1949年北京解放後,為了交通方便,城門和大部分城牆都被拆了。
盡管北京是日本人占領的第一個中國的重要城市,城牆內卻沒有一聲槍響。北京的郊區和外圍鄉村遭到了攻擊,城內卻安然無恙。然而戰爭卻近在咫尺。八路軍一直活躍在牆外幾英裏的範圍內。美國作家喬伊·荷馬回憶說,當他在離城中心幾英裏的頤和園品茶時,一場戰鬥恰好在幾百米遠的一座山頭打起來。茶話會在槍炮聲中繼續著,沒有任何人對它作評價。
在經曆了上海和漢口的恐怖後,北京對霍格來說是個啟示性的發現。這裏的街道依舊是被日軍占領前的熱鬧。街道上人群擁擠,小販們用獨特的叫賣聲,或敲著小銅鑼、吹著小喇叭推銷自己的貨物。每條街上都有孩子們愛看的木偶劇、動物雜技表演,還有挑著擔、走街串巷的理發師。送水的用獨輪手推車把水送到每家每戶,常常在街上和黃包車搶地盤。在主要的街道上,攤主們和小販競爭,他們賣的貨物齊全,從籠子裏的鳥到鐵澡盆子應有盡有。在每周一次的集會上,有蒼鷹賣,還有相機、收音機和舊西洋書。一到公共節假日,許多居民就出來放風箏。幾片彩紙、幾根竹簽子就能做出各式各樣的風箏來,有動物的、臉譜的、抽象圖案的……高高地飄在空中。
日本人占領北京後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讓某些地區的鴉片館重新開張。有時候一些歐洲人也會和中國人一起在這些沒有窗戶的陰暗的房間裏,躺在長凳上抽著一管又一管的鴉片。或者因為太忙,或者因為顧忌到華盛頓或曼徹斯特的編輯會撕掉這樣的文章,霍格沒有寫關於鴉片館的報道。
日本人對北京進行了謹慎但嚴密的監控。每個城門都設有檢查站,白天有日本兵把守,夜晚關閉。因為懷疑被日本人監視,霍格和英國領事館取得了聯係,並得到邀請和一位外交官共進晚餐。美聯社駐中國的記者哈爾多·漢森是另外一位客人。談話的內容轉到了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的野蠻行徑及猜測他們下一步的行動。大家尤其想知道到底是什麽驅使日本兵在南京犯下了殺人不眨眼、****婦女的滔天罪行。
在他的《人性的努力》一書中,漢森指出了最明顯的解釋是日本軍隊在經曆了上海90天的激戰後,獸性從極大的精神壓力下釋放出來。在從上海到南京的180英裏的進軍途中,他們對沿路的平民也同樣實施了規模空前的凶殘的暴行。
當時移居北京的外國人當中有這樣一種令人擔憂的結論,即日本軍隊的獸行是日本政府未宣布的全麵毀滅中國政策的結果。這一作戰命令的目的不僅要摧毀中國的軍隊,還要通過大規模屠殺平民和炸毀他們的家園、工廠、教堂、學校和醫院等設施來挫敗整個國家的士氣。日本人似乎相信被凶殘的暴行所嚇倒的國家就可以被打敗。這個政策所涉及的一個辦法就是向日本士兵灌輸這樣一個想法,即中國人是永遠也沒有希望達到他們自己的文明程度的半野蠻民族。這樣的想法當然也成為他們後來繼續屠殺中國平民的原因之一。
這次晚餐還為霍格帶來了新的工作機會。哈爾多·漢森向他提供了在美聯社做特約記者的機會,霍格愉快地接受了。他在美國合眾國際新聞社的工作從此也告一段落。
霍格在北京隻做了短暫停留。日本的特務、警察發現這個被他們驅逐出上海的英國人又出現在了北京。因此待了幾天之後他就離開了這裏,獨自一人步行上路。日本人控製了城市和各條交通要道,而遊擊隊則占據了農村和大多數村莊,至少在北方是這樣。在和取得聯係的途中,霍格又生病了。他逃亡的第一個夜晚待在距離北京不遠的一個鄉村小客棧。醒來後他感覺頭疼欲裂,渾身不聽使喚地顫抖,還發著高燒。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副傷寒痊愈不到3個月,他現在又患上了斑疹傷寒。盡管接種了所有該接種的疫苗,他還是得了這種被跳蚤傳染的疾病。
命運之神再一次眷顧了他。在上海,米利肯一家對他的救治使他恢複了健康,而現在他又得到了另一個人的幫助。這個人就是新西蘭人凱瑟琳·霍爾,一名教會護士。她從北京趕往她在河北西部宋家莊的診所的途中恰巧也住在這家小客棧裏。她在1923年就來到了中國,經常跨越日軍的防線招收新成員或采購藥材。做這些事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如果被日本人抓到,她可能至少會遭到審訊和驅逐出境。
霍爾和她的兩名中國助手乘著騾車上路了。他們把這個高大的英國人用毛毯裹著,抬上了騾車,開始了4天的旅程。她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沒有機會弄清楚。霍格病得很重,不能開口說話。再說,在這樣一段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控製的地區,不向來曆不明的人問問題是明智之舉。
在他們的騾車向管轄地緩慢靠近的途中,霍格的病情加重了。因為擔心他會死,凱瑟琳·霍爾打開他的皮夾子,弄清了他的身份。當他們到達山區的時候,霍格被抬下來,放在了一頭騾子的馱背上,兩側堆了高高的幾層被褥。他後來回憶道,在走上坡路的時候,他差點從騾背上掉下來。他在昏迷之前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看到了石灰粉刷的城門,還聽到有人喊了句“到啦”。
3個星期後,霍格才恢複了足夠的精力來觀察他周圍的環境。他發現自己舒服地躺在一個沙沙作響的草墊子上,往外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榆樹。那時沒有正規的藥物,凱瑟琳·霍爾就幫他擦洗身子,用小米粥和診所養的兩頭山羊的奶喂他,還用冷敷法幫他退燒。
霍格清醒後,發現了一個不一樣的中國。宋家莊那時是個僅有350人的很小的村莊,在北京西南250英裏,邢台鎮的外郊。它是控製下的地區,但在名義上這裏的人們仍然由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領導。他在清晨聽到的第一個聲音就是當地民兵集合的哨子聲和駐紮在河對麵的一支正規部隊的晨號。
因為還無法下床活動,霍格隻能邊聽邊記錄下村民們一天的日常生活:
喜鵲和麻雀唧唧喳喳的叫聲迎來了第二天的黎明。村裏的人們紛紛起床了,白天一整天都能聽到賣小吃的小販們扯著嗓門的叫賣聲,攤販們和遊走的洋鐵匠敲著銅鑼吆喝的聲音。下午五點左右,學校的孩子們都會到村裏的打穀場去練歌,排練。從那時起一直到晚上十點都會聽到口哨聲、布鞋踩在泥土路上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從男人們的粗嗓門裏喊出來的口號聲和婦女、年輕女孩們去往夜校路上的歌聲。
在戰爭年代,中國北方地區的廣大農村從來都沒有擺脫過饑荒。宋家莊更貧窮,這也是為什麽凱瑟琳·霍爾把診所安置在這兒的原因。那裏所有的人,包括老人和小孩都在饑餓的邊緣垂死掙紮。他們一天隻有一頓飯吃,通常是稀得像水一樣的小米粥。衣服也薄得無法抵禦寒冷。孩子們早上都比較活躍,可一到晚上就又餓又冷,十分可憐。霍格就給他們唱歌逗他們高興。他有副好嗓子,而且到現在他的中文也學得差不多了。他給孩子們唱遊擊隊歌曲,讓他們暫時忘記饑餓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