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駛進羅卓鎮地界。寬敞的公路旁,怒放的格桑花和**在微風中搖晃著花枝;水冬瓜樹還是那麽挺拔,粗壯的樹幹在午後的陽光中泛著灰白色的斑紋。遠山呈卡其色,再遠一些,便是一些影子般的形狀,像水墨畫中的墨點,接近虛無。這就是故鄉!二十年來,她隻回來過一次。那一次,她是送淚水回來的,她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離世。她趴在那新壘的墳頭上聲嘶力竭地號哭,哭得地埂上的茅草都偷偷地背過身去。那一次,她發了毒誓不再回來——就算是故鄉又能怎樣?誰叫它讓自己如此傷心?然而現在,她回來了。
汽車經過廟坎,她看見不遠處周楚陽家的房子,兩層小樓,青瓦白牆,已不是舊時的模樣。汽車開進大房子,快到老家的地方,有兩條幾乎並排著的岔路,卻不知道要走哪一條。她讓司機小叢停下來,自己搖下窗玻璃,從道路延伸的方向判斷去路。萬巾巾說:“姐,你確定你是出生在這裏的嗎?”
她想笑,卻因為內心的緊張終究沒有放開臉上的皮肉。她說:“我確定,但我離開太久了。”
萬巾巾哈哈大笑起來,用自己的肩膀擠她的身子,說:“這個世界上,到底是什麽東西有如此魔力,能讓我姐連老家都忘記了呢?”
“是絕望。”彭玉素說,“那些年,我絕望得隻剩下一具軀殼。”她說完這句話,見車後走出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穿一身牛仔衣,背著一個書包。
“姑娘,你知道之前的彭家老房子怎麽走嗎?”
小姑娘朝她看了一眼,一臉蒙,好久才出聲:“你說的是彭家屋基嗎?”
聽了這話,她居然也像小姑娘一樣蒙了好久,然後才斷定她們所說的是同一個地方,就說:“是啊。”
“往左走,前麵200米處拐彎就是。”小姑娘說完,從右麵的那條路走了。
居然都被他們稱為“屋基”了,唉!她在內心感歎,短短不到二十年時間,老宅已經成為人們心中的遺跡,而對於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來說,可能壓根兒就不知道那個地方曾經有一棟房子。屋基就屋基吧,去看看。屋基旁邊不遠處是父親的墳,得去憑吊。
到了目的地,她看見之前老宅所在的地方已經成為一塊方正的菜畦,上麵滿當當地生長著小小的菜苗,綠油油的,像嶄新的油布。房子連一根梁木也沒有了,隻地埂上依稀可見破碎的瓦片,它們被人壘進土裏,露出一些模糊的邊角。舊房屋基旁邊,有一排綠色的簡易房,牆麵上有模糊的“農投公司”字樣,看樣子至少有一年沒人走進去過了,到處都是灰塵和蛛網。是的,這就是老家。她的淚水從眼眶裏流下來,被風吹進耳孔。風是溫暖的,它掠過發梢,鑽進衣領,把所有故鄉的氣息氤氳得熟悉而又陌生。
“點滴蜜糖,蜜滴砂糖,新官上任,舊官退堂。”這是小時候的兒歌。那時,她和哥哥以及鄰居家的孩子們經常在這裏打鬧,那天真爛漫的童年時光,有多少笑聲曾久久回**在這片野地上!她現在站的地方,之前有一座低矮的畜圈,是她的父親彭貴武用石頭壘起來的。彭玉素每天都會和哥哥來畜圈裏把牛馬牽出來,把它們趕到背後的山坡上去。山坡上有好多牲口,這個村子裏的孩子們,每天都會在那裏放牧。棗栗馬身材高大,哥哥在前麵牽著,彭玉素坐在馬背上,手裏緊緊地攥著牛繩,牛繩的另一端,黃牯牛慢吞吞地走著——那時,她沒有想過,若幹年後,這一切都消失不見,留給她的是巨大的陌生和傷感。
彭玉素站在田埂上,半天不說話,任由淚水流淌。萬巾巾給她遞了幾回紙,她把揩過淚水的紙緊緊攢在手裏,不肯丟棄。站了足足有二十分鍾,她抬起頭來,看了看天空,然後往左走了二十米左右,來到父親的墳前。墳頭上長滿雜草和細小的灌木,墳身往地底下縮,已經成為一個矮小的土堆,看上去無比荒涼。此時,她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跪在墳前大放悲聲。這一次,她的哭聲裏沒有一個可以表情達意的字,全是哀傷的音節。她的哭聲,讓草叢中的飛蛾慌亂地飛走,從兩百米以外的幾所水泥平房裏引來了幾個係著藍色圍裙的老婆婆,其中一個一眼就認出她來。
“是彭二妹吧?”她走過來,輕輕彎下腰,拉彭玉素的手。
彭玉素抬眼看了看她,沒認出是誰。老婆婆說:“我是你侯孃孃,你小時候還吃過我的奶。”
她把頭埋進侯孃孃的懷裏,“嗚嗚嗚”地抽泣。侯孃孃說:“可憐的姑娘,還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另外一個老婆婆在一旁說:“還真是彭家二姑娘,長變了。”
“咦,這鬼姑娘在外麵發達成大老板了,你看人家,是開著小車回來的。”最後一個老婆婆像是和自己說話,“之前是和上寨子周家老大好的。”
彭玉素哭了一陣子,又給父親磕了幾個頭,終於起身,對老人們說:“這些年,多虧各位長輩用一隻眼睛關照家父,我現在給你們磕頭了。”隨即在她們跟前跪下,惹得侯孃孃也跟著哭起來,邊哭邊拉她起來,說:“我苦命的兒!”
太陽往西邊樺槁林的方向沉下去,山脊上金黃的林子變成灰褐色。這是傍晚了,彭玉素告別幾位老人,同萬巾巾一起上了車。小叢問:“彭總下一站是往哪裏?”
“回城吧!姐姐,你需要休息。”萬巾巾說。
之前幾天,萬巾巾帶彭玉素先後考察了第一人民醫院、師大附中和縣城幾家私立學校、幼兒園,去了幾個鄉鎮看了竹筍、天麻、獼猴桃、魔芋等農作物種植。每到一處,她們都沒有驚動別人,都隻是萬巾巾向彭玉素做相關情況介紹。這樣的考察方式,差不多是兩個女人的旅行。當然,彭玉素選擇以這樣的方式來重新認識南廣,基於兩個原因:一是她不想讓所謂的考察變成某種規定動作擾亂了判斷,從而使自己毫無收獲。二是不想太高調引起更多人的注意,讓自己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周楚陽碰麵。當然,從內心的感受上來說,後者的因素要多一些,她現在的確毫無準備。三天前,當她從周楚陽的短信裏得知他陪同王白璐去靖南醫院看病的消息時,心裏痛了好一陣子,甚至躲在被窩裏哭泣。不錯,她開始擔心周楚陽在王白璐最艱難的日子裏以身相救,從而讓他們的命運再一次出現反轉。她擔心王白璐的身體,更擔心周楚陽被另一個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女人用真情馴服。那個晚上,她和萬巾巾住在德隆鄉小堰村的一個彝族旅館裏,旅館所在地離當年她和周楚陽看露天電影的地方不遠,夜晚從窗口望出去,河對麵貴州和四川的兩個山頭上,毗鄰人間的燈火在搖曳著往事中無比陳舊的部分。她在那個時候想到蔣達蜀,那個替周楚陽尋找她的矮小的四川人,他曾在對岸的時光中陪伴著他們成長——不,他們是相互陪伴,卻不曾相識,直到多年以後,才因宿命的設定而彼此遇見。
她想到的很多,比如樺槁林裏的少年,比如十九歲時的搶田水事件,比如那個月光皎潔的夜晚……她想到半生命運,想到這些年來的辛酸和苦楚,內心像奔跑著一列火車。
“姐,你可認識一個從浙江回南廣種板栗的羅卓人?他叫周楚陽。”汽車經過麥車的時候,萬巾巾問彭玉素。
“認識。”彭玉素說,“聽說他現在挺艱難的。”
“沒有,他可厲害了,趙書記賞識他,金鳴副縣長和他關係要好,時時處處都在幫他。”萬巾巾說。
“這一點我可就沒有你清楚了。”彭玉素說,“我隻是聽說,那幾百萬株板栗,他砸進去好多錢。”
萬巾巾說:“他倒是碰到過幾樁小事,不過都不值一提。”
彭玉素把話岔開,問萬巾巾:“你對南廣的這幾所私立學校有什麽看法?”
萬巾巾說:“我要是說出我的觀點,你可能不會認同。”
“沒事,我相信你的判斷,你這招商局局長肯定獨具眼光。”
“目前南廣的所有私立學校都處於靠山吃山的狀態,談不上教育競爭力,更別說自身有多強的免疫力了,他們大多是在利用資源,說得不好聽一點,叫撿漏兒。”
“多稀奇!”彭玉素一笑。
“姐,你可別不相信,你是知道的,南廣城區的公辦學校特別是初級中學,其實根本無法滿足每年從鄉下擁入縣城的孩子就學。這些年,老百姓的條件慢慢變好了,特別是很多外出務工的人,在外見了世麵,從內心開始重視起子女的教育,孩子一上初中,就都把他們往城裏塞,如果沒有這些順應形勢出現的私立學校,他們塞往哪裏?”萬巾巾說完,問彭玉素,“你想做教育?”
“這是我的專長,不過我做的是成教和幼教,基礎教育我從來沒有碰過。”彭玉素說,“如果條件允許,不排除有這樣的打算。”
萬巾巾說:“姐姐做教育一定能行,我希望南廣有一個真正能出成績的私立學校,能夠有朝一日和師大附中媲美。”
彭玉素說:“如果要做教育,肯定要抓品牌。說實話,我現在還沒有底氣。”
回到南廣酒店,彭玉素晚飯也沒吃,倒在**就開始蒙頭大睡。睡到半夜醒來,她拿出手機一看,周楚陽給自己發過一條短信:我有一種預感,你回來了。
她立即讓手機黑屏。此時的感覺,就像手機泄露了什麽秘密似的,額頭上青筋跳動。這是預感嗎?如果是,那就什麽也不用說了,證明兩個人的內心還有感應。對了,會不會是今天下午回老家的事被那幾個老婆婆說出去了,然後有人告訴了他?這種可能性當然很大,隻不過她還是不願意相信是這種情況,因為她知道,如果是這樣,周楚陽絕不會隻是發來一條短信,或者說,就算他選擇發短信的方式,也不會說出“預感”兩個字。
她沒有回信息。第二天清晨,她去餐廳吃完早餐,回到宿舍再看手機的時候,周楚陽又發來一條短信:告訴我,你是不是回來了?
我回來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