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周四,早上十點,許婧已經到了兒藝門口,跟門衛閑聊天,等著一個又一個演員自己打車過來,還是公司給報銷。
許婧麵試這批演員的要求不高,畢竟不是什麽大製作的正劇,演技基本過關就好,最要緊的是工作態度要認真,因此選到很多非科班但能吃苦的小孩,講好十點半,沒有人遲到,十點二十人就到齊了,許婧帶隊進場。
兒藝就算是個經營狀況不好的劇院,好歹也是正規場地,該有的都有,就把這幫小孩看得像劉姥姥第一次進大觀園,哪裏都新鮮。
從後台入場,要經過雜物間化妝室等小隔間,每個房間門口有門牌。有小演員好奇,想看看演員化妝室什麽樣,許婧拒絕不了這一雙雙好奇興奮的小眼睛,盡量滿足他們,伸手拉化妝室門把,沒鎖,順勢推開,裏麵一片漆黑。
許婧在門邊牆上摸到開關,全部按開的一刹那,高瓦數高密度的燈泡齊齊發光,黑暗的室內像炸開一個閃光彈,原本寂靜、晦暗,一下子變得光芒四射,引誘演員們入內。
縱深兩麵牆上是拚接的長條鏡子,鋁合金鏡框內鑲嵌著LED燈帶,覆蓋一層乳白半透明的塑料板,光線明亮柔和。鏡子下方是長條化妝桌,桌下塞著折疊椅。
小演員向往地靠近化妝鏡,想要觸摸邊緣的燈帶。
“我還以為會跟電視上放的一樣,是一排排燈泡呢。”口吻十分天真無憂。
許婧笑:“有的劇院是燈泡,也有的劇院是燈帶。以後你如果在這行長幹,一定都能見個邊,說不定還能有自己的獨立化妝間呢。”
演員們都哈哈大笑。
“那得多少年之後!我上個戲是坐在馬路邊吹著風讓化妝老師給我化的呢!”
想要獨立化妝間很不容易,得成為一部戲的主角,而且戲要常演,那就是演員在這個行業的終極目標了。
大家其實都不相信有這麽一天,他們無權無勢無背景無人捧,長相也不出挑,又沒有正經的科班訓練和師承人脈,演技勉強能看,目前為止能混一兩季的穩定工作就很不容易了;但是做夢嘛,尤其是在化妝間這種夢的發源地,大明星上場前也要在化妝間準備得當呢,他們很自然地夢想著。
“嘿!”許婧一拍巴掌,叫醒他們,“在化妝間做夢多沒出息!要做夢,去舞台上做!”
不舍地熄滅了燈,關上門,許婧帶著呼啦啦一群人離開化妝間,踏上舞台。
昨天已經和劇場的人打好招呼,今天小劇場觀眾席的燈光和二排頂光都打開了,整個空間通透敞亮。
所有演員在最初驚歎地左右上下張望之後,都不由自主地、簡直像是被某種集體意識感召了,慢慢地低著頭,用自己的腳一步一步丈量舞台。
他們用最樸素的方式感應、理解、融入這個地方。
許婧看著他們行走,不禁感歎自己何其幸運,她回來之後遇到了多少自知或不自知的理想主義者:這些演員,還有她的團隊,他們輕輕巧巧,就支撐起了她生活的希望。
當然許婧不會覺得,是因為她自己身上那股不肯妥協的理想主義吸引了與她相同的人聚集在她身邊。可她確實慶幸自己重生後做的每一個選擇,把她帶到了這些人身邊。
相互奔赴。
舞台走位需要結合布景和道具,所以今天演員們隻是被帶來熟悉劇場,整個時間都是他們的,他們就在舞台中央圍坐成一圈,繼續昨天的劇本朗讀,一遍又一遍,激動起來就拉著自己的對手站起來,自己在舞台上設計起了走位和動作,一遍遍練習,表演給其他同事看,尋求意見,加以改進。
他們知道這些可能到正式排練時都用不上,但管它呢,這也算是他們熟悉舞台空間的一種方式,讓自己放鬆,在被舞台驚豔之後,提振自己,成為舞台的主人。
許婧坐在一邊架了一部小手機,這是她上一代的主力機,更新換代之後也沒有扔,現在派上用場,接上充電寶,記錄演員們碰撞迸發小火花的時刻。
他們全天排練,中午許婧給大家叫了盒飯,午休後繼續。
下午兩點多,衛茹的信息又來了。
“學姐,我還是聯係不上何易,你昨天聯係到他了嗎?”
許婧昨天感受到的異樣迅速變成不安,眉頭緊皺回複:“聯係到了,我讓他盡快回複你們,不要耽誤工作進度,他沒聯係你們?梁瑞也沒有?”
“沒有,我剛問過他。”
許婧思索一陣,“我昨天聽他的狀態不是很好,很疲憊,可能是趕效果圖壓力太大了。你們那邊急嗎?”
“急倒是不急,”衛茹回複,頓了頓,又寫,“我就是覺得這樣不好,大家合作設計,他又是最重要的一環,這樣隨意鬧消失,太不負責了。”
許婧也這樣覺得。雖然她也知道同學都戲稱何易少爺,她自己有時也因為他出身性格,嗯,可能還有相貌,比較能容忍他的“違規”,比如無法按時交出草案,比如體察他情緒時加以關照。
但這和工作期間無故失聯完全是兩碼事。
對自己不負責,對同事不負責,對工作不負責。
這樣的態度私下裏可能隻是小任性,藝術家的怪癖,但涉及工作,有明確的日程安排,眾多相關人士,牽一發而動全身,即使力有不逮,完不成預期任務,要延期要換人,都要及時報告給管理者,而不是藏著掖著,越拖問題越大,這種態度絕不可取。
許婧馬上跟排演的演員們打好招呼,自己離場到後台,這次沒有信息預警,直接一個電話打給何易。
第一通,何易沒有接。
第二通也沒有。
許婧逐漸焦慮煩躁起來,何易這個行為在她這裏非常敗好感,因為這種逃避會讓她想到蔣繼明,關聯想象之後厭惡感更強。
第三通,何易接了。
“學姐——”
“我昨天讓你回衛茹他們消息,你在幹什麽?怎麽會一直聯係不上?”
許婧第一次打斷他人說話,口氣非常嚴厲。
“學姐對不起,”何易很誠懇地道歉了,“我昨天好不容易有靈感,我之前真的沒有感覺很久了,怎麽畫都不對,好不容易有靈感就趕緊畫下來,畫到什麽時候我都不記得了,直接昏倒在畫布前,剛剛才醒,才耽誤給衛茹他們回複的。”
“……沒有感覺?我昨天問你有沒有不順利,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何易很無奈地笑了一聲,“因為命題工作沒有靈感太正常了呀,畫前腦子裏想得好好的,看著畫布拿著筆,腦子就一片空白了,這就是我的日常。”
許婧無言。
“對不起學姐。”何易這次的聲音放低了許多,聽起來真的像才剛睡醒,黏糊糊的,很委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明天主創會,再拿不出概念圖,我自己心裏那關都過不了,是我沒安排好時間,都是我的錯。”
許婧打這個電話前腦子裏想了很多質問的話訓斥的話警告的話,被何易這麽一攪和,也不忍心再說了。
“……下次不管什麽情況,都要及時匯報。”
“我記住了,學姐。”
看在何易是為了明天開會和整體工作進度的份上,許婧再給他一次機會。
她跟衛茹解釋了何易的情況,讓她和梁瑞把需要跟何易溝通的問題都整理出來,明天一起解決,提高效率。
周五,第三次主創會。
何易一直沒有出現。
預兆終於應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