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自正月初八,京城各處便張起花燈。自朱雀門到安德門,那長長一條街上一到了夜裏,便如花開千樹,銀河倒映,街角、屋簷、樹枝上到處掛起各色各形的燈籠,京中人稱之為上元燈會。京中燈會自正月初八始,一直延續到上元節過後的正月二十,彼時京中子時之前除宵禁,城中越到夜裏越是熱鬧。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節這天,帝後還會攜帶皇子公主出現在朱雀門城樓上,與民同樂。
一年才有這一次機會遠遠地看到帝後站在高高城樓之上,不管是京中本地住戶還是往來客商行者,十五這日都會湧上街頭,一為觀燈,二為觀人。至於那些常見龍顏且連龍顏上幾條皺紋都能數的出來的人,自然不會在那天去跟百姓擠成一團湊這個熱鬧。
比如宇文泰,比如顧昀,還比如福柔。
以及被三人強拉著一起帶出來的明殊。
這天是正月十四,夜裏出來觀燈的人還並不算太多,卻也是熱鬧非凡,大大滿足了公主殿下的好奇心與逛街欲。
昭王帶著兩個好友和一個活潑好動的妹妹,極有耐心地從街東頭逛到西頭,彩色的風車,泥捏彩繪的大頭娃娃,搖動木杆兒就能翻跟鬥的竹篾片刻的小猴兒,福柔公主一路買買買,後頭跟著的兩個內侍懷裏抱得滿滿的,走路都打晃。還是顧昀看不過去,招手喚來兩名侍衛,讓他們弄了輛車,把這些玩意兒丟進去,先送回宮裏。
福柔年少,身上衣飾鮮亮,皮膚細白如瓷,眉目如畫,身邊的幾名年輕男子各有風姿,引得路人頻頻矚目。
像福柔這樣的小姑娘,從來都是人販子關注的對象。不過就算是再膽大的混混兒,也不會這麽沒眼色地打福柔的主意。
您沒瞧見這位姑娘身邊圍著的都是什麽人啊。有點眼力的,能發現這三男一女四周或遠或近,都有衣著樸素但目光犀利,身高體壯的男人,互為犄角,互為補充,目光如電般在諸多行人臉上身上掃視。但凡看到有神色不對或是形象猥瑣些的,都不動聲色地用著巧勁兒將人隔開,不讓他們有靠近那四人的機會。
這哪裏是普通出外遊玩的小兒女,分明是有權有勢的豪門高族出行的架勢。若是沾惹上,後果絕不是他們這些小人物能承受得了的。
“明殊,那邊有冰糖葫蘆!”福柔望著不遠處的小販,眼睛一亮,扯著明殊的袖子就要過去。
紅豔豔的山楂果裹上熬得金黃的糖稀,放在幹淨的青石板上,在涼透前再灑一把烤透的胡麻,沾上一層薄而透的糯米紙,香甜中混著胡麻的香氣,看得人食指大動。
攤子前圍了一圈兒裹得厚厚的孩子,一個個眼巴巴看著小老板拿竹簽將胖大滾~圓的紅果串好在泛著細泡的糖鍋裏滾一圈,然後“啪”地一聲甩在石板上。甩了一排,便用手抓一把胡麻灑上去。
胡麻特有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讓這些孩子“嘟嚕”咽了一口口水。
福柔隻讓宮裏的宮女托人去買過,卻從沒見過這冰糖葫蘆是怎麽做出來的。今兒貼近了一看,也學著那些孩子一般,含~著一根手指,眼珠子都快落到糖鍋裏了。
見她這樣,明殊不覺一笑。她初初進京那會兒,在慶平侯府裏見著小小的福柔,她就是手裏舉著四根糖葫蘆,用又甜又糯的聲音跟她說話。
“殿下想吃嗎?臣買一串給您。”
福柔公主雙眼彎彎,對她點了點頭,又遲疑著拉住了她的袖子:“你帶銀子了嗎?你有銀子嗎?”就算再不諳世事,公主也知道街上這些好吃好玩兒的都是要花銀子換的。她身
後專門跟著一個宮女,身上掛了三四個錢袋子,裏頭是出宮前特地兌換好的簇新足色銅錢和幾角碎銀子。
不過知道歸知道,這價錢多寡,價值幾何她是完全沒有概念的。隻知道明殊是個很可憐的“小官”,沒爹沒娘,沒房沒產,她聽到宮女們有時私下議論過,說明將軍這人雖說長得很好看,但四六不靠,家無恒產,豪門高戶多半看不上他,不如娶個豪富的商家女,雖然身份低了些,但好歹能落個實惠,將家業先立起來。
於是在福柔公主心中,宣威將軍就成了個赤貧的小可憐,沒房子住要去住慶平侯家,沒飯吃要在慶平侯家蹭,衣裳也都是軍中發的製衣,翻來倒去都沒有幾套可換。
可憐死了。
要是沒有小昀哥哥幫他,說不定他都要餓死了!
所以看到明殊寧願“忍饑挨餓”,也要花錢送她糖葫蘆吃,福柔公主感動得差點落淚,轉身從宮女腰上扯下一個滿滿的錢袋子,分外豪氣地塞進了明殊的手裏,大方地說:“這個你拿去用吧,不用省,花光了我還有。你一個男子漢,總靠著小昀哥哥養著怎麽行?以後由我來養你!”說著,還拍了拍胸口。
明殊麵上一僵,一邊的宇文泰已經抱著顧昀笑得喘不上來氣。
“哎喲,我的九妹真好誌向。”宇文泰手顫顫指著福柔,笑彎了腰,“小小年紀,已經知道要養……嘔……”話沒說完,小腹已被顧昀狠狠搗了一記。
“休得胡言,九妹還小,懂得什麽!”顧昀瞪了他一眼。
街上行人眾多,顧昀不習慣在這麽多外人麵前露臉,隻是去了他那標誌性的玄鐵麵罩,換了頂帶著遮風罩的便帽,風罩遮住口鼻,隻露出一雙微微上勾的眼睛和英挺清晰的雙眉。
饒是如此,他身上也吸引了不少視線。
街上有演皮影戲的,圍了不少人,福柔見了,也要過去瞧。那裏人多又擁擠,她身邊的內侍和宮女哪裏敢讓她過去。被人磕了碰了倒還不至於,但總有那種下~流齷齪之輩喜好混在人群之中占女子便宜。公主雖然年紀小,但粉妝玉琢,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要是被人摸了,便是將那人手剁了都賠不盡。
福柔卻發起擰來。宮裏自是不缺百戲,但皮影戲是近年剛剛傳進京城的,她還沒瞧過,正新鮮得緊,碰到了哪有錯過的道理。
就有內侍要過去打算驅趕百姓,被宇文泰一把攔住。
他自小在外流**,心裏說實在的並沒有多少皇權大於天的感觸,更加不習慣仗勢欺人。隻為小妹妹要看一眼皮影戲,便將圍觀好幾十人都趕走的這種事,他實在做不出來。
顧昀和明殊也一樣。
但以公主之尊,去跟那些百姓擠在一起,氣息交混,手足相擦也的確不像個話。明殊眼珠子一轉,有了主意。
她天生力氣大,將公主扛到肩頭也不費勁兒。既遠離了人群,又可以清楚看到裏頭的皮影,還不會擾民。她與二人商議一下,顧昀沒說什麽,宇文泰卻還有些猶豫。
可是看看這幫子出來的人,宮女們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之姿,內侍是身有殘缺的人,四周的侍衛是青壯男子。
至於明殊,雖然力氣大,但到底也是個外男。
呃……
昭王揉揉鼻子,認命地蹲下~身,默默地將妹子扛到了肩膀上。
誰叫咱是她親~哥哥呢!
福柔可管不了那許多,宇文泰身高體長,將她一扛,眼野立刻大了許多,前頭黑壓壓的人頭也擋不住那之後的風景。福柔拍著手
,“咯咯”直笑,覺得新鮮又有趣。
一旁的侍衛們卻是高度緊張起來。昭王將公主扛起來,公主是看得見皮影戲了,可別人也看的清公主了。多危險啊!
一場皮影戲看完,福柔意猶未盡,不肯從哥哥肩膀上下來,隻命人厚厚賞了那演皮影戲的藝人,然後拍著兄長的頭,“駕駕”指揮他繼續往西行。
宇文泰也沒什麽皇子架子,扛著的又是他最疼愛的親妹,半點怨言也不敢有。反正他年輕體壯,別說隻是扛著妹妹逛條街,就算讓他這樣扛著走十裏地,他也不會覺得累啊。
這一行人實在醒目得很,於人群間如明月映於螢火,在哪裏都引人注目的很。
一個婦人手裏挽著一隻竹籃隨著人流慢慢接近了他們,看樣貌,平平常常,穿戴也隻是普通青布棉襖裙子,不過漿洗得十分幹淨,就如尋常家境一般,勤快儉省的主婦一般。散在人群中的護衛們眼光隻是在她身上掃了掃,便由她與主人們擦肩而過。
誰知道就這一錯身的工夫,變故突起。那婦人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麽,突然“哎喲”一聲,雙手紮開就倒向宇文泰,手裏竹籃飛起,裏頭裝著十幾枚雞子落了一起,砸了一地粘~滑的蛋液。
宇文泰自小習武,身體反應比腦子還快,早在那婦人合身撲過來之前,他肩上扛著福柔,一擰一轉一退步的工夫已經讓開,那婦人無處借力,隻能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隻一愣神的工夫,看著不遠處摔成爛得不能再爛的雞子,那婦人從腋下抽~出一條帕子,拍腿號哭起來。
左右隻一個意思,那籃子雞子是她拿來要換錢給兒子治病用的,被宇文泰撞沒了,兒子便沒錢治病,沒錢治病就得死,她一個寡婦,隻守著這一個兒子養老,沒了兒子她後半輩子也就沒了活路。
坐在宇文泰肩膀上的福柔張大了嘴,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婦人坐地拍腿用唱的調子高低婉轉,跌宕起伏地哭號,整個人都被懵了。
跟在後頭的宮人內侍及守外圍的侍衛們全是一臉的懵逼,看著這婦人指天戳地地罵,沒一個人能快速反應過來。
倒是宇文泰明白,他這是被人碰瓷,訛上了。
若是平日~他自己一個人出來溜躂,指不定眼也不抬拔腳就走,反正也沒人能追得上他。
但他現在也是拖家帶口(……),還正好趕上黃昏觀燈,人潮洶湧的時候,便是為了肩上自己家水做的妹子,他也隻能耐下性子寒著臉問一聲:“休要再哭,這一籃子雞子能有多少錢,本公子賠你便是。”說著,手指一彈,一塊拇指大小的銀角子已準確彈在那婦人盤起的膝前,足有四五錢,便是買十籃雞子都夠了。
那婦人初時一喜,待將那跌在塵土裏的碎銀抓起,眼珠子一轉,又哭將起來。
“裏頭十個雞子兒是要回去孵了小雞養大再下雞子兒的,這雞生蛋,蛋生雞,用不了一年兩年,說不得能賺十兩,不不,二十兩銀子,豈是這區區碎銀子能換……”
本來圍觀熱鬧的人們聽到這裏,“噓”聲四起。
分明是看人家公子哥兒有錢,四五錢的都看不上,要訛人家二十兩銀子。
若銀子是這麽好賺的,他們也去買籃雞子兒,雞生蛋,蛋生雞的好來。
有人嗤笑著大聲喊:“這位嫂子,你現在拿著人家公子哥兒的錢去買它十籃雞子兒,用不了一年兩年,那可就是白花花二百兩銀子了,有這工夫在這兒號,那會下銀子的雞子兒就都讓人搶沒了啊!”
一眾百姓哈哈大笑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