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很諷刺?人家“仙履奇緣”是王子拿著心上人遺落的水晶鞋去找尋她。而我的王子送我仙履,卻將我流放。

所以,誰能理解一個複仇者的心——既溫柔又剛硬,既正義又邪惡,既勇敢又膽怯,以及她內心的無底深淵、無望之望?

一切果都有因。所有的念頭都有來源。人格是被境遇塑造的。

我依然記得自己剛到美國的時候,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

每一天、每一夜都活在恐懼和悲傷之中,心智恍惚,幾近失常;身邊沒有親人,沒有愛人,沒有朋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即便偶爾入睡片刻,也是噩夢連連,一次次夢見父親還活著,又一次次夢見惡人再度行凶,夢見自己被一群狂獸生吞活剝;直至後來神經衰弱,每夜都要在枕頭下麵藏一把刀才能夠睡得著。

我的心智被損壞了。我對那突如其來的打擊無法躲避,隻能生生承受。我沉浸在失去父親的悲痛中無法自拔,一想起往事就感到萬箭穿心,不分白晝黑夜一直流淚。我不明白,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是我父親,為什麽他們要害死我父親。我父親是個好人,他總是幫人,從不害人。他對東家忠心耿耿不說,對下人也是極盡恩慈,連一個司機的老母親病了,他都著人備了厚禮親自去探望。那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會被害死?為什麽害他的人卻好好活著?

十八歲之前,我沒有正麵認識過死亡,因此也沒有做過準備迎接死亡。隻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問父親:“媽媽去哪兒了?”父親告訴我:“媽媽去天上了。”我問:“去天上,是不是就是死了?”父親沉默了片刻,回答我:“去天上就是去天上了。”我又追問父親:“那你會不會去天上?”父親說:“是人都會去天上。”我說:“那我也會去天上嗎?”父親說:“你還小呢。”我想了想,說:“所以你會先去天上,然後我才去天上?”父親點了點頭。我一下子就哭了起來,撲進他懷裏抱住他:“我不要你去天上,我不要你離開我,爸爸,你要去天上我就跟你一起去。”父親連連哄拍我,說:“小風別哭,別哭,咱們誰也不去天上,爸爸答應你,不會離開你。”

如今,我每每想起那一天,淚就止不住。父親畢竟食言了。然而我也明白,這塵塵人世,我們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說到底是淒涼,無奈,孤寂。但這是天地給萬物的宿命。

有段時間我寄望於靈魂不滅。我想象父親的靈魂時時回到我身邊。我飲食,我睡眠,我在街上行路,父親都在看著我。

每天清晨我坐在餐桌前,總希望父親就坐在對麵的椅子上。我試圖與他對話:爸爸,你在嗎?你能聽到嗎?請原諒我,我太懦弱,留下了腹中的孩子,他們左家的孩子。

回答我的永遠隻有寂靜、寂靜……

我終於難過地對自己確認,我失去父親了。

曾經的一切,都成了回憶。而記憶之田,行將幹涸。

十八歲前的快樂、歡笑、愛情之花、親情之樹,都已枯萎、倒塌,成了沒有生命的空架子,殘存在那裏,隻為祭奠,帶來仇恨與悲傷。

然而回憶,對父親的回憶,還是不斷地襲來。

一次次,我行走在烈日下陌生的異國街道,在混雜著各種膚色的人群中沒有聲音沒有表情地哭泣著,想著再也見不到的父親。

從幼時他每一次帶我去公園、遊樂場,到他教我讀書、識字,帶我去影院、博物館,每一幕、每一個細節,都在我眼前。

第一次騎馬,第一次放風箏,第一次看馬戲,第一次喂鴿子,第一次看恐龍骨架化石,第一次坐雲霄飛車,都是父親陪的。還有第一次上路開車,父親在旁邊帶我,一直開到了大埔墟,父女倆在陳漢記大吃了一頓豬潤腸粉。

那些事,不能想,隻要一想,就心痛如焚。我不能甘心,我唯一的親人,就那樣被人生生奪走。

父親曾在我年少時對我說過:“小風,爸爸對你沒什麽要求,隻要求你快樂,隻希望你能快樂地度過此生。”

如今,父親不在了,我卻連他最基本的要求都無法做到。我無法快樂,快樂不起來。

然而快樂是什麽?不過是大腦分泌多巴胺。那麽快樂可否簡單地通過服藥或者注射獲得?也許。

也許一切都不是我們看到的樣子。整個外部世界都不過是大腦神經元之間的化學反應。也許生命不過是一個幻覺。

可為什麽,虛無如我,也仍不放棄對快樂的渴求與追尋?

十六歲,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年。那一年,我和左紀城開始戀愛。

十六歲生日那天,他吻了我,我在心裏把那天當作戀愛的起點。當然,我也曾有過其他的算法,比如十八歲生日在伊甸島,才是我們真正的開始;又或者,從我五歲生日他用奶油蛋糕糊了我一臉,我滿屋子追著他報仇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已經在戀愛了。

不過後來那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他親手斷送了我所有的快樂。

我記得的是有一天,父親突然找我談心,第一次談到了愛情。

他說:“小風,爸爸就你這麽一個女兒。”他微笑著,可我卻從他眼中看到了惆悵、傷感和不安。我很少看到父親這樣的情緒,一時困惑不解。為何在我最甜蜜最快樂的時候,父親卻沉重、憂心?

那時父親剛知道我在和紀城談戀愛。他讓我慢慢來,莫太投入,莫太癡迷。他說:“這世上有些女子,很聰明,也有靈性,卻因為執念,一生被情所困。我不想我的女兒是這樣。”

幾句話說得我也沉重起來。可我轉念一想,父親之所以這樣說,也許是因為,他和全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忽然意識到自己最愛的心肝寶貝終有一天也要嫁作人婦,難免心裏失落,才會如此傷感。

於是我笑著對父親說:“爸爸,城哥哥對我很好呀,你不是也很喜歡他嗎?就像自己兒子一樣。再說,左伯伯也很喜歡我呀。”

我心裏知道,最後這句話是言不由衷的。

左廷標說不上喜歡我,他最多隻是不討厭我。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他高高在上,對誰都是一種施舍的態度。

十六歲生日後不久,我曾問過紀城:“你有沒有對你父親說過我們的事?”他一臉不解地反問我:“我們有什麽事?”我頓時氣結。他卻隔了幾秒鍾才哈哈一笑,道:“我二十幾歲的人了,還用他管我?”

雖然知道他先前是逗我,可我心裏仍然不是滋味,既不是很有把握紀城對我的感情是不是認真的,更沒有把握紀城的父親會是個什麽態度。潛意識裏我明白,我有高攀他們的嫌疑。

但我必須做出快樂而滿足的樣子,讓父親不要擔憂。父親的眼中卻仍有憂愁。他欲言又止,躊躇半晌,隻對我說:“紀城是個不錯的孩子。但你知道,爸爸最大的心願是希望你一生平安,無憂無慮。”父親的話明顯隻說了一半。我疑惑地看著他,不知他所為何意。難道和城哥哥在一起我就得不到平安嗎?難道從此我的人生將充滿憂患嗎?

父親又說:“小風,你知道,你左伯伯生意做得大,爸爸跟他這麽些年,江湖上多少複雜的人和事都見過。人心莫測,時局動**,諸事或有變動,爸爸隻是擔心有個萬一。”他說著歎了口氣,“如果你將來的丈夫是個普通的公司職員,或者教師,或者醫生,或者工程師,爸爸也就不用擔心什麽了。隻是……”

隻是什麽?他忽然不說下去了,停了半晌。

“算了,是我想多了,你別放心上。其實,隻要你覺得快樂,一切都好。你要知道,無論發生什麽事,爸爸總是在你身邊的。”

我那時並不理解父親說的是什麽。我追問了一句。他卻隻說:“沒什麽,是我多慮了,太過悲觀。我隻是想保護你,希望你快樂。”

我仍是理解不了,隻覺得一貫開明豁達的父親忽然變得世俗、婆媽、吞吞吐吐,甚至懦弱。他怎麽竟希望我去嫁一個公司職員,怎麽竟希望我去過市井凡庸的生活?

某一瞬間,我心裏出現了失望與抵觸的情緒,甚至是叛逆。我對自己說,這輩子我跟定左紀城了,我絕不會嫁給別人的。

如今,時隔五六年,我終於理解了父親,終於明白了當初他一直在擔憂的是什麽,也明白了那時他想要告訴我的是什麽。

可是父親卻不在我身邊了。

我的手機上依然存著他名字和號碼,隻是那個號碼再也不會打來電話了,那個名字再也不會閃動了。他在這個世界已經不存在了。我再也聽不到他的勸慰和忠告了。

而我依然記得,他對我最大的期望是:一生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