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了一個心裏安靜的日子,我去看望父親。
午後下過一陣細雨,地上潮濕泥濘。我慢慢行走於山間墓地,望見一座座陌生人的墓碑。它們的背後隱藏著一段段逝去的人生。一些墓碑前殘留著焚香過後的黑色痕跡,或是已經幹枯的花朵。
生死離合之無常,沒人能夠逃躲。逝者已去,超然解脫,再不理會人間煙雲。可那些在墓碑前焚燒紙錢,留下花束的人們,又要各自忍著怎樣的傷痛與思念來度過餘生?
我找到了父親安息的地方。墓碑隱於半山碑林之中,並不起眼。深灰色的石碑略顯陳舊,式樣簡潔大氣,正麵刻有一行漆金大字:
先叔父林公向東大人之墓
左下角一行小字:
侄兒 左紀城 敬立
那天嚴伯告訴我,父親的後事由左廷標親力親為,隻是墓碑照規矩以侄兒的名義代立。我望著“敬立”二字,心頭掠過一絲寒意。姓左的父子倆,好狠毒,好虛偽。
我在墓碑前放下花束。眼見碑前冷冷清清,石板蒙了一層灰。想是許久無人前來了,甚或從來就無人來過。我抬手輕輕將灰塵掃落。
父親的死是不為人知的。當年,他雖為左廷標的得力親信,但在龐大的左氏機構內,卻並不是拋頭露麵的人物。即便有人打聽,想必也是被一句“病逝”統一回複。何為蒙冤?何為含恨?這便是。
我望著墓碑,肅立片刻,而後焚一爐香,屈膝跪地,給父親磕了三個頭,起身的時候,淚水滴落在青石板上。
我在心中對父親說:父親,女兒回來了。你且放心,我會為你報仇,為你昭雪。這人世間,終須有人來替天行道。
父親並沒有回答我。林中隻有一片寂靜。
我又默默跪了片刻,與父親道別,然後起身離去。
剛走幾步,忽聞不遠處起了一片嘩啦啦的動靜。回身望去,隻見一群黑色的鳥從林間飛起,掠過半邊天空,黑壓壓的。我心念微動,待鳥群消失,回過神來,卻忽然望見墓碑的背麵,隨即怔住。
墓碑的背麵竟赫然印刻著兩個大字:不問。
不問?不問什麽?
不問前塵?不問後事?不問前因後果、來龍去脈?
抑或……不問恩仇?
我難以克製地發出冷笑,又不禁落淚。
姓左的,你們殺了我父親,還為他立個不問之碑。
是說你們自己放下恩怨,不再計較?還是勸誡後人莫問恩仇?是懺悔,還是警告?抑或討饒?
無論如何,這是個天大的笑話。
這恩仇,我是問定了。
山中霧色迷蒙。我走在無人之境,聞著林木間濕潤清涼的空氣。周圍靜極了,回憶便悄無聲息地撲麵而來。
在大約三四歲的時候,我就知道,那位總是很嚴肅的“左伯伯”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位很有錢的大老板。
那時的記憶裏,都是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以及豐足的物質。父親為左廷標做事,家裏自然不愁吃用,甚至珠寶鑽石也是不稀奇的。
我還記得我十歲生日的時候,左廷標曾送我一枚亮晶晶的鑽石胸針,是一艘小船,用碎鑽和藍寶石鑲成的,別在毛衣的前襟上特別好看。那時的“左伯伯”是慈愛的,但他的慈愛是遠遠的,帶著尊貴和傲慢。我即便年幼,也能敏感地覺察到。
胸針就在生日當天戴了一下。回家後,父親說我還小,怕我不當心紮到自己,讓我長大一些再戴,就替我收了起來。那枚胸針我後來再沒戴過,也再沒見過。
母親生我時難產去世,父親卻一直沒有再娶。父親算是富有,但他生活樸素低調,平日也不近女色。除工作以外,父親所有的時間就是與我相伴,陪我遊玩,輔導我功課,關心我生活起居。
在很多人看來,這的確有些奇怪,甚至難以置信。
父親的性格很平和,幾乎從不生氣,但他也很少笑。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一個人經曆過痛徹心扉的事,就很難真正笑得出來了。
父親做事踏實、穩重、負責,很得左廷標賞識,但他和左廷標身邊的其他人又都不太一樣,似乎總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覺。他的書房一直掛著一幅大字,是他自己的書法:正德、利用、厚生。這是他信仰的商道。父親幫左廷標做事,可謂盡職盡責。我兒時常常見他伏案工作至深夜,有時開會或應酬至淩晨方歸,照樣天一亮就起床,送我上學,然後自己去公司。我記得很多個早晨,司機開著車,我抱著書包和父親一起坐在車後座。他夜裏隻睡了兩三個鍾頭,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濃咖啡強自提神,手裏還拿著厚厚一遝合同或賬目在看。
父親幫左廷標把公司經營得風生水起,單珠寶一門生意的年銷售額總有上百億美元。然而他卻沒什麽野心,對權力、金錢、女人,都沒有。我看不出他有任何屬於自己個人的目標或者欲望。他對一切都淡淡的,神色裏總有一股寧靜的漠然。
記得曾有一次,父親對我說過,人所有的欲望裏,物質是最容易得到滿足的,這也就是為什麽有那麽多人選擇追求物質。
父親從不把得到的物質放在心上,覺得那些都無足輕重。
我問父親,那你覺得什麽重要?
他想了想,說,人活一世,總有難以滿足的欲望、難以達成的心願,曾經覺得重要的,事後看看,也不過如此。
我不解,說,我們的生活這麽好,還有什麽心願是達不成的?在我看來,我想要的一切總是能夠獲得啊。
父親回答我,比如理想,比如愛情,比如……一個人。
那時我不過十多歲,並不十分理解父親話中的深意,隻知道父親對外物看得極淡。事實上,我有時覺得他像一個出家人,對一切都無甚所謂。他那樣辛勤工作並不是為了錢或物、名或利。甚至也許,他內心並不認同自己在這世上的作為。他曾半開玩笑地對我感慨過:人類或許是地球的害蟲,砍伐植物,獵殺動物,大吃特吃,從天上吃到海裏,把獸皮穿在身上,從地底下挖煤,挖金子,挖鑽石,像是要把地球掏淨了才罷休。當然,他感慨歸感慨,每日太陽一升起,他照例投身世俗,服務於這個害蟲帝國。在我看來,父親如此矛盾,克己盡職,一半是為了兄弟義氣,另一半,是為了我。
作為獨生女,我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他給了我最好的物質生活與精神家園。當然,父親也是我最親的親人,我僅有的親人。
但隨著年齡增長,我卻開始與他疏遠。這並不奇怪。幾乎所有的孩子,從十三四歲開始進入青春期的時候,便不再願意向成年人展露自己真實的內心,尤其不願流露自己內心的軟弱與渴望。
我與紀城戀愛後,更減少了與父親的相處和溝通。
其實父親一直知道我同紀城拍拖的事,也與我談過。我隻是流於表麵地敷衍他。
一個青春期少女,不會輕易理解或相信大人的話。
青春期少女想法固執而簡單:你怎麽能夠體會我的痛苦?你又怎麽可能知道我在這痛苦中收獲了多少甜蜜?
所有的少女都認為自己的痛苦和甜蜜是特殊的,是全天下獨一無二的,是世人無法懂得的。所以她們盲目地快樂,孤注一擲,甚至不屑於傾訴和表達,自然也不願聽取旁人的建議。
這幾乎是所有此類悲劇的根源。
現在的我已經看透了這一切。我知道後悔是無意義的,但我仍然無法釋懷,無法原諒自己。
而最讓我無法原諒自己的一件事,是我對父親所說的最後一句。多少次我不忍回想,我對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竟那樣可怕。
我記得很清楚,就在那個大禍臨頭的日子的前一晚,我和父親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那天我發現自己懷孕了,但沒敢告訴父親,隻是對他提出,我要和紀城結婚,最好盡快舉行婚禮。
其實是因為,我想在腹部隆起之前穿上婚紗。
父親堅決地反對,說我還太小,這件事現在不能考慮。就算要考慮,也得等大學畢業之後。他問我為什麽這麽著急。
我自然不敢說自己懷孕了,我還不到十九歲。我自知理虧,理一虧,脾氣就暴躁起來。我說無論如何我都是要嫁給左紀城的,晚嫁不如早嫁,早嫁不如現在就嫁。
父親仍是不允。幾番爭執後,我怒氣衝衝地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城哥哥,但他再不好也比你好,你隻不過是給他父親打工的。”
我不顧父親臉色蒼白,繼而說道:“我現在就搬去和城哥哥一起住。我已經年滿十八歲了,隻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和他結婚。”
我那時還是個幸福的女孩,或說自以為幸福的女孩。
一個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是聽不進別人意見的,她勇敢、叛逆、無所畏懼,乃至不顧一切,當然,也盲目而自負。
我當晚就收拾了衣物行李,搬去和左紀城住在了一起。
這個為愛不顧一切的女孩就這樣丟下她的父親投奔她自以為的幸福去了。她不知道那是她和父親的最後一次交談,不知道她投入的恰是敵人的懷抱,不知道二十多小時後,在那片承載著她夢想和希望的庭院裏,有一場怎樣血腥的迫害在等待著她。
往事如煙。回憶漫無邊際地散開去了。天色灰暗下來。山間忽然下起小雨,空氣中似乎籠罩著一層水霧。
我感到一陣涼意,加緊腳步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