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年在家陪了我和恩兒一整天。我的情緒終是慢慢平複下來。
我將那些事又在心中仔細推敲一遍,漸漸明白,父親那時應該早就知道,一旦真相暴露,我和他都將身處險境。他本可以早早帶我遠走高飛,卻為了責任,為了義氣,為了當年的一份虧欠,為了幾十年來的兄弟情,一直留在了左廷標身邊。
說起來,父親真是一個傳統的人。我自己從小受的是西式教育,對他的那一套並不十分以為然。至今我還依稀記得兒時聽他讀的一些話,什麽“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措。”那時我就覺得,什麽君臣,什麽上下,都與人的本性背道而馳。人的本性應是自由,自由地活著,自由地相愛。
而現在我明白,哪裏有自由?人無非是犧牲一些自由,去換取另一些自由。我可以自由地活著,自由地去愛,是因為父親沒能自由地活著,自由地去愛。他守住了他的兄弟情義、君臣之道,才為我構建了富足無憂的生活,以及能夠和紀城平等相愛的人格。
父親知道我有多麽愛紀城。或許從我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了。他起初留下,是出於責任,出於兄弟義氣,而到了後來,恐怕也是為了我。雖然他也說過,我和紀城在一起,他有顧慮,有擔心,可他還是不忍心讓我也承受和愛人分離的滋味,不忍心讓我去經曆一遍他所經曆過的痛苦。隻可惜,命中注定的事情誰也無法改變。哪怕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還是沒能讓我免除經曆那諸多的痛苦悲傷。
或者可以這麽說,父親是在拿生命做賭注,賭我的一生快樂。
隻可惜,他賭輸了。
這樣想著,我又禁不住淚濕眼眶,覺得自己愧對父親。
就像我對澤年說的,想想我父親這一生,也是太苦了。勞勞碌碌幾十年,從未得到過自己深愛的女人,養大了一個仇人的女兒,最後被自己的結拜兄弟所殺。
他這麽苦,這麽冤,我怎能忍心?怎能安心?怎能放下?
父親曾教過我,對待放不下的事,隻有兩個辦法,要麽想通它,要麽忘了它。如果實在想不通,就試著忘了。因為到最終,它們的效果是一樣的。可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我想不通,也忘不了。我放不下,心心所念還是要替他報仇。
這一道心魔,恐怕我一生都過不去。
我問澤年:“是否因為我的心太脆弱,也太執著?是否這一切痛苦都是我咎由自取?”
澤年歎了一聲,勸慰我道:“人生的過程就是在磨練心的柔韌性。我們會因為一些原因而沒能達成內心所願。成熟就是放下執念,讓那些你認為過不去的事化作春風,將心撫摸,而你無悲也無喜。”
我無言。他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可我做不到這樣理智、冷漠。是的,這就是冷漠。看淡一切聚散生死,無悲無喜,這是無情。
澤年看出我的心意,又道:“在這場恩怨裏,黑與白、是與非,甚至愛與恨,都是夾雜在一起的。你怎樣去辨清,去裁定?你應該選擇讓過去的過去,以此獲得未來的幸福。你卻為何要使你的心剛硬,令你自己和愛你的人受苦?”
我淒然一笑,答道:“也許因為,隻有忍受暫時的苦,才能懲罰惡人;隻有洗去善人的冤屈,才能令傷心者獲得永恒的釋然。”
“在複仇之路上漸行漸遠就能獲得釋然嗎?”澤年搖頭歎息,“一定不能的,陌風。你每多走一步,都是多傷害你自己一點。你的敵人無非是在你心裏。”
我怔怔的,心念微動。其實我何嚐不知,我的敵人隻不過在我心裏。我要麵對的,無非是我的心魔。
可究竟有什麽東西能夠鎮住我的心魔?
“能夠幫你的,其實隻有你自己。”澤年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懇切地說道:“陌風,做你自己的主人,控製你的理性,放下你的固執與倔強,放下心中的怨恨,別再與左家人糾纏了,好嗎?放眼現在與未來。”
他湊近,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你能做到的,對嗎?”
我望著他清雅的麵容、關切的目光,心頭掠過一陣感激,緊接著又是一陣悲哀。我與他,或許永遠都無法說服彼此。
但我實在不忍心再反駁他,令他失望,或者擔憂。我凝視了他片刻,無言,終是疲倦地一笑,點了點頭。
夜裏,我陪伴恩兒入睡。
我在他身邊讀書,讀到《荒漠甘泉》裏的句子:
“神啊,你為什麽站在遠處?在災難來臨的時候,你為什麽隱藏?”
“詩篇曰:神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的力量,是我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不過我們有時卻覺得神似乎不理睬我們的請求,有意避開我們一般。這時我們千萬要堅信神與我們同在,而不要有絲毫的疑慮。也許,等到試煉過去後,我們就可以見到父神的麵容,領會他的奇妙了。在黑暗中,我們如同瞎子,看不見神的蹤影,但應深信他的同在。虔信是感性的翅膀,禱告使得我們飛升。我們會得到他的應允,會證明在黑暗中他始終眷顧我們。不論在沉沉的黑夜,還是在春光明媚的白天,神都在我們身邊,與我們同在。”
這個夜晚,我難得睡了一個好覺。一個夢都沒有。
翌日上午,喬安忽然登門造訪。
我聽到她在門口同澤年說話。她是來道別的。
她始終無法對這段失敗的感情釋懷,也始終無法快樂起來。因此她不願在香港再待下去了,辦了休學,準備移居英格蘭,嫁給一個當地富商。“是個鬼佬,但有什麽緊要,反正我自己也是半個鬼佬。”她雖是說笑,卻毫不掩飾心中鬱鬱之氣。
我略感意外。原來晚宴上她挽著“法拉利先生”四處招搖不過是最後的瘋狂,是想扇澤年一記複仇的耳光,找回她的傲慢與尊嚴。但最終,她發現她扇的是她自己的耳光。她說著,自嘲地笑。
我同情喬安,一場無望的感情,改變了她的人生。
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誰說改變就是不好的呢?沒有改變,世界不會發展。而推動世界改變和推動喬安改變的,又是些差不多的分子式——雌激素、雄激素、多巴胺,等等等等。
遐想間,我聽到他們在外頭繼續交談。喬安說著何日啟程、何日婚禮,說著她心中殘餘的一點點不甘和寂寞。
澤年低聲勸慰她,像從前一樣,溫柔不多也不少,又邀請她進來坐坐。她拒絕了。她知道我在,不想看到我。我亦沒有走出去。
我在屋內做個隱身人,被動聽著外麵的動靜。他們站在門廳處,彼此相對,忽然沉默了許久,好似都陷在一陣百感交集中。也可能是他們放低了聲音,絮絮交談,沒讓我聽見。
然而最後,我聽到喬安對澤年說:“和她在一起,你一定會後悔。我不是嫉妒,而是站在一個中正的立場告訴你,林陌風是個災星。”
災星,我不止一次聽到這個詞。
也許我生來就帶著詛咒。
我沒有聽到澤年對這句話作了怎樣的回應。
喬安似乎要走了,但她猶豫了一下,又轉回來,說:“本來不想講出來的,但我還是忍不住。”
何事?我在屋內注意聽著。
她頓了一頓,說下去:“那天,我辦完休學,從宿舍搬走的時候,在桌子底下發現了一個東西。你猜是什麽?”
她似乎掏出了什麽東西給澤年看,“一開始我也不懂,以為是個電腦部件之類的。後來找人問了,才知道,是竊聽器。”
我心中一凜,屏息聽著。
“竊聽器啊,你能想象嗎?這麽小一個東西,根本不起眼,不知放在那裏多久了,要不是我搬家,也發現不了。”
她說著冷笑一聲,“你說她多可怕,同住一屋,還竊聽我。我有什麽好竊聽的?你說我多傻,還曾把她當朋友。這樣一個女人,你永遠估不到她做得出怎樣的事情。我隻勸你,當心一點。”
澤年沉吟了一下,然後輕聲應了一句什麽。
又一陣靜默之後,喬安離開了。
而我在屋內猶自怔忪,一顆心驚**不已。
竊聽器……我都從來不知道宿舍裏裝有竊聽器。
喬安以為是我放的。可是我沒有。
那麽是誰放的?不用猜了。
左紀城,我早該想到他會對我監控到每一寸、每一秒。
而我竟那樣天真,渾然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