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年一字也未提竊聽器的事。我也沒提。
日子一天天過,平靜中卻有股張力。我們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麽。等待著什麽呢?一言難盡。等待恩兒康複,等待愛情滋生,等待往事淡去,等待命運向我們展開新的路途?也許隻是等待春天和新年。
新年,就在眼前了。澤年有心,買了水仙和臘梅放在家裏,滿屋飄香,倒有了些喜慶氛圍。與此同時,恩兒的身體也恢複得很好,原先服用的激素類藥物都已慢慢停用,也沒有複發跡象。
澤年的工作開始收尾。他開始準備回美國的行李,查詢機票。他又說,趁現在價格好,不如將港島的公寓掛牌出售。我看著他做這一切,什麽都沒說。他的安排是對的。
恩兒看了一陣動畫片後,迷上了米老鼠。他說想去迪士尼樂園。我欣然答應。但我沒有讓澤年陪我們去。因為,這其實是一次緬懷。
迪士尼樂園,是屬於我和父親的記憶。光陰流轉,一些畫麵、聲音、氣味,一些支離破碎的細節,盤桓在記憶中,久久不去。
記憶中的那一天,父親帶我去迪士尼。那是最早的迪士尼,在加州,那也是我第一次去美國。那年我才四五歲,可我一直記得滿園活靈活現的卡通人物、冒著氣泡的蘇打水、硬硬的水果糖、喧鬧的匆匆來去的人群。那天我穿著海藍色的蓬蓬紗公主裙,父親牽著我的手,陪我看電影,坐小火車,帶我去玩打氣球的遊戲。我心心念念想要得到一隻米老鼠,卻怎麽也得不到,急得大哭。後來父親上陣,終於贏得獎品,卻仍不是米老鼠,而是一隻醜醜的唐老鴨。工作人員不肯調換。父親就哄我,說米老鼠有什麽好,老鼠會咬人,唐老鴨才可愛。我被父親說服了,抱著唐老鴨回家。不知為何,那些記憶如此清晰。
今時今日,香港也有迪士尼樂園了。我給我的恩兒也買了一隻唐老鴨。恩兒很喜歡唐老鴨,而我喜歡這種複製曆史的儀式感。
我帶著恩兒玩了一整天,回到市區已經很晚了。恩兒抱著他的唐老鴨,還牽著一隻藍氣球,跟著我走。
走過一個街區拐角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身旁高樓的陰影裏有什麽東西在看著我。我轉過臉來,頓時嚇了一跳。我看到一個乞丐蜷縮在地上,目光陰森森的,仿佛對這繁華庸俗的世界萬般看不起。
乞丐麵前倒放著一頂帽子,帽子裏隻有兩三枚硬幣。我也不打算給他硬幣,隻想帶著恩兒快點離開。
我抓緊恩兒的小手,加快了腳步。那乞丐卻忽然對我吹出一聲口哨,說:“你被人盯上啦。”
什麽?我再次看向他。他朝我怪笑一聲,露出崎嶇的牙齒,又說了一遍:“你被人跟蹤啦。”
我轉身四下張望了一下,並沒有什麽人跟蹤我們。
許澤年的公寓樓就在前麵一條街。我不再理會乞丐,抱起恩兒,疾步往前走去。
恩兒在被我抱起來的時候不小心鬆了一下手,藍氣球飛走了。
“媽媽,媽媽,氣球。”他焦急地喚我。
我依著他手指的方向抬頭望去。那圓圓的藍氣球已經飄得很高很高,正緩緩沒入無邊的黑色天空,去往未知的險境。
我慌慌張張,幾乎奔跑起來,終於到了公寓樓下。我抱緊恩兒,推動金邊玻璃旋轉門,走進了公寓樓大廳。
這棟樓共有四部電梯,此刻有兩部正在升降中,另有一部停在了十九層,而隻有左邊裏麵的那一部停在G層。我沒有多想,走過去按開了電梯門,抱著恩兒走了進去。
門關上,電梯開始上升,我這才長籲一口氣,踏實下來。
澤年的公寓在二十八層。我看著數字一層層跳動。
電梯運行發出轟隆隆的響動。一切如常。可不知為何,我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再次渾身緊張起來。任何細微的顫動都叫我屏住呼吸,心魂驚懼。我抱著恩兒的手又濕又冷。
“媽媽,你怎麽啦?”敏感的恩兒擔心地看著我。
“沒事,沒事的。”我撫慰他,“我們馬上到家了……”
我話音未落,隻聽“轟”的一聲,電梯頓然停住。
我腳下一踉蹌,未能保持平衡,抱著恩兒一起摔倒在地上。與此同時,電梯內牆上的一幅畫框“哐當”一聲落下,玻璃碎在我腳邊。隨後,日光燈嘶嘶閃動幾下,熄滅了。整個空間陷入一片昏暗。
這時我才驟然想起,澤年曾告訴過我,盡量不要乘坐左邊裏麵的這部電梯,它經常出故障,半年內已經維修了兩次。
以往我總是記得這件事。可是這個夜晚,我太疲倦了,也可能是先前那個乞丐拿我尋開心,令我心神不寧,我竟然忘了。
黑暗中,我抱起恩兒,焦急地問他有沒有受傷。他隻是哭,一直說:“我怕,我怕。”我問他哪兒疼。他說:“不疼,我怕黑。”我摟緊他,不斷地安慰:“沒事,寶貝,沒事,隻是停電,燈馬上會亮的。”
我試著去按電梯內所有的樓層按鈕,皆無反應。我拿出手機,想借著屏幕的光去查看牆上的緊急救援號碼,可我的手抖得厲害,竟握不穩手機。我太害怕了,我什麽都看不清。
此刻,生死懸於一線,我腦中一片混亂。漸漸清晰的,隻有一個人,他的聲音樣貌仿佛就在眼前。若他知道我和孩子此刻的處境,他會怎樣?若今生再也不得相見了,從前的情仇是否都一筆勾銷?無論如何,心裏還是不甘的,我與他之間還有那麽多話沒有說清楚,我還有那麽多心裏的話,沒來得及告訴他……
就在這時,手機卻響了。我看著屏幕,一陣恍惚,不敢相信。
竟是紀城打來電話?
我按了接通,聽到他的聲音:“你們還好嗎?電梯裏情況怎樣?”
我一時懵了,“你……怎麽會……我們……還好……”
“你們待著別動,已經有人在救援了。別怕。”他說得很匆忙,語速很快,我以為他要掛電話了。
“等等……”我一陣哽咽,聲音黯啞。我下意識地想問他是如何知道的,但心中忽然閃過一念:他一直有派人看著我們。
“放心,我電話不掛,陪著你們。會沒事的。”他說。
聽到這句,我忽然就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把手機開了揚聲器,放在地上,聽著裏麵的聲音。紀城一直沒有掛斷電話,我聽到他在那裏對人快速吩咐著什麽。背景音有些嘈雜,我漸漸什麽也聽不清了。
可不知為何,電話通著,我心裏就不害怕了。
大約過了幾分鍾,我聽到外麵有吵嚷的人聲,又聽到電梯發出輕微的聲響,像是儀器或電路恢複運作的聲音。
跟著,燈重新亮了。電梯輕輕晃動了一下,上升了約半層。然後門被打開了。門外站著兩名工人,還有幾名穿黑西服的男人。黑衣男人有些麵熟,再一看,不就是馮四郎等人麽。此刻他們看著卻不像狼了。他們把我和恩兒扶了出去。
在燈光下,我才發現自己受傷了。右手臂被劃破了,在滴血,腿也有些疼。去看恩兒,幸好他沒事。
“怎樣了?安全出來了嗎?”電話裏傳來紀城的聲音。
我拿起手機回答他:“已經出來了。”
正說著,隻見另一部電梯也上來了,“叮”地一聲停住。門打開,竟是紀城從裏麵走了出來。
我呆望著他。他朝我走來。我們各自拿著電話,電話還通著。
“好,出來了就好。”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著他,同時從電話裏和現實中聽到了他的聲音。他是一路和我通著電話趕來的。
到了麵前,他掛了電話,仔細看了看我和恩兒,見我手臂上在流血,說:“我送你去醫院。”
我不理會這些,隻呆呆地看著他,很想哭出來。
“走吧,去醫院。”他說,“你腿也受傷了。”
被他這麽一說,我才感覺左腿的確疼得厲害。我說:“那,先把恩兒送到許醫生那裏,我再去醫院。”
“不,現在就去。恩兒跟我們在一起。”他說著,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扶著我,帶我們從另一部電梯下樓。
真像個普通的三口之家了。坐在車裏,我恍惚地想著。
臨近午夜了,街上好空曠。我又想,他一直派人暗中監視我和恩兒,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保護我們。若非這樣,今晚我和恩兒又會在電梯裏被困多久呢?
我心裏亂亂的,幾股情緒絞在一起。去看他,隻見他摟著恩兒,合著眼在休息。恩兒靠在他懷裏,已經睡著了。
我看著這個畫麵,忽然一陣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