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醫院,即進急診室。
恩兒無恙,而我有幾處受傷,也不算嚴重。摔倒時膝蓋韌帶拉傷,局部敷藥處理,手臂被玻璃劃傷,縫了兩針,注射破傷風疫苗,另需打吊針消炎。前前後後檢查治療,紀城一直陪在我身旁。
夜裏,許澤年來了。我困極累極,在急診病房裏迷迷糊糊地睡著,仿佛聽到紀城和澤年交談了幾句。澤年隨後便走了。
天蒙蒙亮時,我悠悠轉醒,睜開眼,看到恩兒躺在病房裏的另一張**,還在熟睡。紀城守在我身邊。
我睡了一夜,感覺身上的傷痛好多了。我一時沒動,隻靜靜地看著紀城。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側身對著我,臉望著窗外。
他在此陪了一夜嗎?就這樣坐了一夜嗎?
有多久了,我們沒有這樣挨在一起過夜?他此刻在想什麽?他昨夜可有休息好?病房外徹夜亮著燈,護士進進出出地檢查,儀器嘟嘟地響,他一定沒有睡著過。我記得他以前睡覺總喜歡把燈都關掉,所有帶電的東西都要關掉,連臥室外麵的燈也要關。我問他為什麽,他說覺得它們好像很累,到了夜裏還不能休息。我就笑他變態。
想到這裏,我不禁笑了出來。
他感覺到我醒了,轉過臉來看我。他看到我迎著他的目光,忽然就有了一絲猶豫和躲避。倏地我見到,他眸中有一瞬晶瑩閃爍,就好像,他剛才望著窗外怔怔沉思,也和我一樣,是在想著從前。
但那僅僅是一瞬,之後刹那風平浪靜,似乎一切都是幻覺。
他說:“醒了?睡得好不好?”
我點點頭。
他替我把床升起來些,又問我:“餓不餓?想吃點什麽?”
我疲倦地笑笑。餓不餓,這麽無關緊要的事。他說這些尋常話,大概是想讓我配合他表演尋常生活吧。
而不尋常的決定、動作,在暗地裏一刻也沒停過。
我沒有回答他。他就自己說下去:“許醫生夜裏來過,帶了雲吞麵給你吃。你睡著了,就沒叫你。”
他說:“麵放了一會兒都漲開了,沒人吃,我就倒掉了。”
我不出聲。他怎麽了?忽然這麽囉嗦。他心裏在亂什麽,非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來抵擋?
他又說:“你現在應該餓了吧?想不想吃榴蓮蛋撻?我著人去買。你小時候最愛吃。”
我轉開目光,仍不應他。榴蓮蛋撻,也是屬於我們的記憶。都是前塵了,提來徒增傷感。我難過極了。
沒有人說話。靜默。靜默。
他沉吟了片刻,再次輕聲開口,聲音誠懇,“等你和恩兒休養好,我會安排你們離港。”終於還是說到正題上。
我抬眼看住他。這句話雖不出我所料,但這麽直直聽到,仍覺心酸。他還是要離棄我和恩兒了。
“我不得不這麽做。”他避開我的目光。
自然,他要聽命於那位國王般的老父。他要把我和恩兒遣得遠遠的,於他們左家無礙。或許,他將娶一位政界要人的千金,為其父王的商業帝國開疆擴土。又或許,已有無數名流權貴的女兒對這位鑽石帝國的少東家虎視眈眈,而他的選擇根本由不得自己。
須得承認,這世上是有階級存在的,再真的感情都抵不過堅實的利益綁定。更何況我這個冒牌公主被打回原形後還不死心,如今成了大麻煩、大威脅,多留一日便多一份後患。
我一直沒說話。我該說什麽呢?早有人算過命,說我與他“難有善終”,傭人嘴裏漏出的話。為此他還掌了傭人的嘴。
嗬,那時我才多大?十五?十六?張揚得一塌糊塗,根本不把讒言放心上。現在想想,不得不服。命,就是命。
他看著我,停頓了一會兒,又繼續說:“你們回去洛杉磯,好好安頓下來,我會負責你們的生活。”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眸微垂,神色極靜,仿佛內心什麽都沒有被驚動。
我沉默了片刻,壓製著心中起伏,而後故作調侃,輕輕說道:“許醫生有向我求婚呢。誰要你負責生活?”
我說完,轉開臉不看他,怔怔看著遠處的虛無,心裏空空的,接著,忽然就克製不住,哭了起來。
他什麽都不說,隻是握住我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吻。
我任由他吻我的手,就是不看他。
我壓抑住哽咽,倔強地說下去:“等我和許醫生結婚了,你就別再管我了,也別再跟蹤我、竊聽我了。你在我宿舍裏安竊聽器便算了,在許醫生家裏也安,就不怕聽到什麽不想聽到的內容受刺激嗎?”
“我沒有竊聽過你。”他打斷我。
“你說什麽?”我轉過來看著他,隻覺背脊一涼。
“我沒有竊聽過你。”他看著我,重複了一遍,平靜而誠懇。
“那會是誰?”我不懂了,“難道……是你父親派人……?”
他沒有作聲,垂下目光,深深吐了一口氣,深思著。片刻後,他抬起眼睛看著我,眼中有憐惜,有隱憂。
“所以,一直以來,你父親都在對我……”
我話未說完,他卻俯過身來,在我的唇上吻下去。
他吻得不深,隻溫柔地輕輕一碰,卻足夠截斷我的話。他在我耳邊低語:“這些都不重要了,妹妹,別再問了,也別再想了。我隻想讓你走得遠遠的,帶著我們的兒子,到美國去,過安穩日子,不再擔驚受怕,不再動刀動槍了,好嗎?”
眼淚再次湧上來。我看著他,說不出話。
沒有你的日子,怎麽會是安穩日子?我父親的仇還沒有報,你父親還這樣憎惡我,我怎麽會有安穩日子?
可是我什麽都沒有說。
他看著我,微有動容,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倏忽間,他的眼底好似有一抹閃爍掠過,可轉瞬間又無波無痕。
仍然愛著他。他心裏最細微的一絲顫動我也能感受到。
也許可以一時裝作冷硬,裝作無所謂,可我終究無法回避內心的敏感,無法回避自己對他的感情和愛欲。
我盡力地克製自己,什麽也不表達。
他必須把我送去美國,這樣是最簡單的。
我和他是不能在一起的。並不是相愛就可以在一起的。這世界的運作有它自身的規律。人的情感在這龐大的世間裏,是微不足道的。
我忽然明白了,當年他冷冷地遣我走,就是不想麵對我們之間的結局。我們之間的結局從一開始就已經有了。他遠比我早明白。
但此刻,我看著他,心裏仍是不甘。
或許他也覺得不甘,因此難過。他轉過臉去,不再看我,望著窗外。窗外晨光漸亮,他的輪廓成了一個剪影。
我忍不住伸過手去,輕輕碰觸他寬闊的背。
他沒有動。我略微沉吟了一下,問道:“你……知不知道,那年在非洲,那場綁架的起因,究竟是什麽?”
他沒作聲。但我明白,他知道。
我又問:“你父親的手下究竟有沒有截過沈氏的貨?”
他沉默了一下,回答:“沒有。”
“那你父親,有沒有欠過沈氏的錢?”
他還是答:“沒有。”
“那我的親生父親,他究竟為什麽要綁架你和你母親?他和你們左家究竟有什麽仇怨?”
他回答:“無仇無怨。隻因我們生意做得大,賺得多,沈氏見利棄義,這才對我和母親下手,勒索我父親。”
是這樣。人為財亡,僅此而已。我怔怔的。
我想,我和紀城之間的結,是解不開了。
他的父親留給我的,和我的父親留給他的,都是生命中最深最痛之傷。哪怕我們竭盡全力去愛彼此,也無法將那些傷掩蓋。
漫漫歲月,竟容納了那麽多的荒唐,留下現在這樣一個我,和現在這樣一個他。定是孽緣。
怔了許久,我說:“其實,三千萬美金,對你父親來說,不算大數。如今他捐個善款也要這麽多。如果他當時願意花這筆錢,買個安生,就當做個善事,那麽誰都不會死。也就沒有後來那麽多事。”
“也許吧。”他鬱然長歎,“但你知道,我父親不是那樣的人。他縱富有,決不容別人算計他,亦不向惡者妥協。”
“惡者。”我嗤笑一聲,“這世間的善惡,又豈是他說了算?”
“是,善善惡惡,誰能定奪?不問也罷。”他又歎,“但若沒有那件事,你我也不會相遇了。”
他說得對。若無那件事,我和他永遠不會相遇,相識,相知,相愛,我甚至永遠不會踏足香港,我的名字也不會叫林陌風。
一段孽緣,把我和他纏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