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第一段所描寫的場景,其實是佛陀以他自己的形姿,告訴我們:即使像他這樣成佛的人,也無法回避日常生活,日子還得一天一天地過,一秒一秒地過。
所以,我們必須學會如何安於此時此地,學會在此時此地保持本然的心,時刻活在自己的家裏,這個家並非一個房子,也並非某一個地方,而是:隨時隨地,都擁有一種智慧,一種洞察力,一種時刻對於存在保持警覺的清醒心態。
此時此刻,你在想什麽?
《金剛經》開頭第一句話:一時佛在舍衛國祇(qí)樹給(jǐ)孤獨園。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在其他佛經裏,佛總以神奇的形象出現,隻有在《金剛經》裏,佛示現了平常相。佛就像我們平常人一樣,處於“此時此地”。人不能離開某地,而且,在同一時,隻能在某一地,不可能同時在二地或二地以上。因此,無論皇帝還是平民,無論富翁還是窮人,必得處於“此時此地”。
此刻,我在房間裏,在寫字;此刻,我在火車上,在看著窗外的風景;此刻,我在辦公室裏……人的一生其實是由無數這樣的片刻組成,每一個片刻,總是在某地,總是在想著什麽,或者在做著什麽,總是呈現出某種表情。很多人的焦慮,在於處在“此時此地”卻又不安於此時此地。如何安於此時此地?第一,此時此地,做當下想做的事情,不去等待什麽,隻是做當下想做的事情。第二,此時此地,總能感知到此時此地的美,此時此地的氣氛。桌子上的紋路,火車外一閃而過的房子,辦公室裏的電腦打字的聲音,都能觸動你的心境。
你看佛陀在此時此刻,在給孤獨園,和他一起的,是1250個弟子。
1250個人,很多,如果在中國的某地,某個大廳,一定很喧嘩。但是,《金剛經》開頭的描述,非常平實,很安靜,我們聽不到一點嘈雜。我們隻感到佛陀安靜地坐在那裏,洋溢著安詳的氛圍,好像什麽也沒有在做、在想,隻是在此時此地。
佛陀和他的弟子怎麽會住進給孤獨園?據說,佛陀和弟子們剛到王舍城的時候,沒有正規的住所,隨緣地,住在林間,乃至路邊。一位富商看到他們,不知為什麽,就被他們的神態所吸引,覺得這群人值得信任。因此,為他們建造了六十處住所。又約請他們一起吃飯。富商的姐夫給孤獨長者聽說後,一大早去拜訪佛陀。佛陀一見到他,就喊了他的名字:須達(Sudatta)。
給孤獨長者便問佛陀睡得可好,佛陀回答:內心已經安定,永遠睡得香。然後,佛陀為他說法,讓他明白了世間一切有生必有滅的道理。
給孤獨長者聽完後就皈依了佛陀,並表示要為佛陀和他的弟子建造一座雨季居住的住所。他在舍衛城發現祇陀(Jata)太子的園林是一處理想的地方,於是,請求祇陀太子能夠轉讓。
太子開價“鋪滿這座園林”的金幣,給孤獨長者用了十萬金幣,鋪滿了祇園,還差門口一小塊地方。祇陀太子說:這塊就算我的布施。於是,給孤獨長者就在園林裏建造了一座精舍。他問佛陀:世尊,我應該怎樣使用這座祇園?佛陀回答:你可以供給過去、未來和現在的四方比丘使用。
釋迦牟尼成佛後在各地弘法,大部分時間,都在兩個地方,一是王舍城(摩揭陀國的都城)的竹林精舍,二是舍衛城(橋薩羅國的都城)的祇園,也就是《金剛經》裏所說的祇樹給孤獨園。須菩提們聽佛陀講《金剛經》,就在祇園內。唐代玄奘去印度,還去過祇園的遺址。
修心,從專心吃飯開始
《金剛經》第一段的第二句話:到了吃飯時間,佛陀就穿上袈裟,拿起飯缽,走進舍衛城去乞食。雖然成了佛,仍要吃飯,仍然要麵對一個平常人每天遇到的問題。
如果沒有飯吃,人就會餓死。所以,俗語說:人活著就是混一口飯吃。原始時代,人類在林間狩獵,在水中捕捉,獲取食物。文明時代,人類必須工作,才能獲得食物。佛陀怎麽辦呢?
他不會像我們一樣天天上班,賺取工資;也不會像原始人那樣,靠體力在大自然間尋取糧食。
他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就坐在那裏。餓了,就帶著弟子們挨家挨戶地去“乞食”。
“乞食”字麵上的意思即“討飯”,但是,佛陀的“乞食”
與中國人平常所說的“討飯”完全不同。第一,它不是為生活所迫,用尊嚴來換取糧食;第二,它不是專向富人乞討,而是挨家挨戶地乞討,不管貧富,都要乞討。
這是佛陀創造出來的生活方式。可以解決肚子的問題,又可以使自己不陷於謀生的網羅裏,是利己。還有一利:利他。佛教把布施看成是通向解脫的重要途徑之一,六度中的第一度就是布施(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因此,向別人乞食,是給予了別人布施的機會,有利益他人的作用。
也許,把“乞食”翻譯成“化緣”,更接近佛陀的原義。佛陀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了自然而然的狀態,把自己從俗世的謀生裏解脫了出來。人是不必為著一日三餐操心的,也是不必為著衣服房子操心的。《聖經》的福音書上說:“不要為生命憂慮吃什麽、喝什麽,為身體憂慮穿什麽……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裏,何必為衣裳憂慮呢……你想野地裏的百合花,怎麽長起來,他也不勞苦,也不紡線。”
古代日本作家鴨長明過著隱居的生活,在他的隨筆集《方丈記》裏也曾提到,他“為他人奔馳於俗世而哀憐”,以為人其實不必如此,應當去學學“魚和鳥的瀟灑”。
“乞食”把生存的手段簡化到了最簡的層麵,也把自己的地位降低到了最低的層麵。在最簡和最低的層麵,物質以及構築的羈絆消失了,心靈的生活才會最廣大最深刻地展開。
佛陀就如此地坐在那裏,不擔心家裏的東西是否會失竊,不擔心身上的財物是否會被搶走,不擔心工作的機會是否會失去,不擔心明天的生計……他已經空無一物,餓了,就起身,穿好衣服,帶著弟子,隨緣地,挨家挨戶地去乞求食物,給了,就接受,不給,就離開,始終安詳、平和。
任何地方都是你的修心道場
佛陀餓了,就出去乞食,乞討完後,馬上就“還至本處”,字麵上的意思是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曾著有《金剛經講義》的江味農先生特意強調“此‘還至本處’,急應著眼”。他認為《金剛經》開頭這一段寫佛陀餓了去乞食,乞食完就回到住處,表麵看似平常,實質深具寓意,為俗世勞碌的人指出了一種方便法門。既然生而為人,誰都得為衣食奔走。一味地忙於謀生而忘了生命的本原固然可悲,但一心想著擺脫塵勞卻又無法擺脫,而生出種種煩惱,同樣可悲。如果能夠善於利用各種環境,那麽,什麽地方都可以成為道場。
江先生進而從此段的意思引申出一種極其簡單的修行方法:
每天早晨外出工作,完成必需的勞作。所有應酬,以及不相幹的事情,一律省略,一下班就應該回到自己的家裏,料理家務,然後即當靜坐,攝念觀心。在江先生看來,“還至本處,敷座而坐”八字,正是吾輩奔走塵勞中眾生的頂門針、座右銘。
江先生的解釋確實讀出了經文背後的意義。表麵上看,我們每天的日常好像與佛陀一樣,都在為“稻糧”謀,然而,往深裏看,完全不一樣。
就像中國禪宗常說的,沒有修行的時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開始修行的時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完全覺悟的時候,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山水好像又回複到原來的山水,卻已經完全是不同層麵的境界了。佛陀覺悟後,每天的日常,好像一個平常人一樣,而實際上,他和平常人完全不一樣,他時時在自己的“本處”,做到了純為活著而活著。
我們很多人陷於謀生的軌道,淪為謀生的奴隸。本來,工作隻是手段,得到足夠的住處、糧食、衣服就可以了,但是,我們把工作當作了目的,一輩子努力,就是為了獲得或守住一個好的位置,為了獲得或守住不斷提高的薪酬。諸如此類。
常常,在街邊,或者在寫字樓、機關辦公室,看著那些模糊的五官和忙亂的身影,覺得大家都是奴隸,被我們自己所創造的體製囚縛著,為著那些虛妄的生活目標,我們忘掉了生命本身的情趣和活力,變成了一具動物,一隻卡夫卡《變形記》裏的甲殼蟲。一到所謂的假期,大家到各個風景區去旅遊,那情形,就像囚犯出來放風。假期一過,又要回到各自的崗位,像坐牢似的工作著。
如何讓心安住於“此時此地”
我們絕大多數人做不到佛陀那樣對於世間功利的決然放棄,不可能像他那樣地去“乞食”,也不可能去廟裏修行。但是,《金剛經》開頭所呈現的短短一段佛陀的日常生活相,仍給我們深邃的觸動。佛陀在日常裏的每一個姿勢和行動,洋溢著從容和平靜,可以體會到佛陀在每個日常的片刻裏都享受著生命的喜樂。
而我們許多人之所以煩惱,往往在於我們不喜歡日常,不喜歡日常裏的此時此地。在我們的言說裏,日常總是與“柴米油鹽”、“煩瑣”等詞語連在一起,一個作家甚至說:不怕刀山火海,隻怕年複一年的日常生活。
因此,我們的心總是期待著比當下更遠的將來,期待著比日常更戲劇化的精彩時刻,為了這樣的精彩時刻,我們希望日常的時間快快流逝。我們等待著考試後的中榜,等待著情人節的約會,等待著周六的旅行,等待著出國簽證……我們好像必須讓自己有所等待,否則,難以度日。有人不斷地購買彩票,為的是有一個等待。在等待中耗費生命。因為在等待,所以,當下的片刻就變得難以忍受。
然後,所期待的時刻真的來臨,興奮了一會兒或幾天甚至幾個月,然後,又開始無聊,又要去製造新的等待,這樣周而複始。我們總是在焦慮、煩躁、不安中期待著一些事情的發生,而對於當下正在發生的片刻,心生厭倦。我們的心不能安於日常,不能安於此時此地,總是漂浮不定,漂浮在一個又一個的妄念裏麵。我們的身體定於某處,心卻不能安定。佛陀的身體到處走動,心卻是安定的,安定於每一個此時此地裏。
所以,《金剛經》第一段所描寫的場景,其實是佛陀以他自己的形姿,告訴我們:即使像他這樣成佛的人,也無法回避日常生活,日子還得一天一天地過,一秒一秒地過。
所以,我們必須學會如何安於此時此地,學會在此時此地保持本然的心,時刻活在自己的家裏,這個家並非一幢房子,也並非某一個地方,而是:隨時隨地,都擁有一種智慧,一種洞察力,一種時刻對於存在保持警覺的清醒心態。
陶淵明式的醒悟
那麽,佛陀是否讓人安於平淡呢?安住於當下,安住於此時此地,是否就是安於平淡呢?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也許讀完《金剛經》之後,再來探討,就會比較清晰。
不過,我想指出的是:佛陀在《金剛經》開頭顯示的平常相,是他經過了漫長的追尋而達成的。如果有所謂的絢麗與平淡的區分,那麽,可以說,佛陀是經曆了絢麗之後,才歸於平淡。
惟其經曆過,所以,那種平淡其實並不是平淡。
很多年前看過一部英國小說,忘了名字,其中的情節卻印象至深。講的是一位年輕人,從小渴望著成功與絢麗,渴望著不平凡的一生。於是,他離開家鄉,到了倫敦,又到了巴黎,還到了美國。曾經得到過愛,也得到過金錢,體驗過縱情聲色,也體驗過瀕臨絕境,信仰過上帝,也參與過政治……有一天,他感到了深深的厭倦,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蘇格蘭美麗寧靜的莊園。那兒一切都沒有改變,山仍然青翠,水依然澄澈,牛羊在山坡上悠閑自在,鄰居家的老大爺多了幾許白發,但依然準時地在午後坐在門前的大樹下打盹,那個童年的女伴已是婷婷玉立,在圍欄裏熟練地擠著牛奶。這一切,令那位回鄉者感動。在外麵的世界闖**那麽多年,什麽都在改變,而唯獨故鄉的風情依舊。在那一刻,他有一種強烈的依戀,要想永遠停留在這裏。同時,他開始困惑,這麽多年在外麵上下求索,到底為的是什麽?到底有沒有意義?
情形似乎有點像陶淵明,在俗世裏混了三十年,終於歸於田園,麵對那一片靜逸祥和,明白到俗世的一切不過是囚籠,隻有那自然的狀態,才符合生命的節律。“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這是過來人的感歎,也是過來人的那份平靜。既然一切的努力,其實最後都歸於空無,那麽,是否在一開始就該放棄所有的企求與努力呢?就如林黛玉所言,既然終歸要“散”,那麽,幹脆不如不“聚”。或者,如某些隱者,放棄了所有的人間生活,在深山裏每天打坐練功。然而,當人活著的時候,完全專注於保全性命,而喪失了生命的質感,那麽,活一百歲與不活,又有何區別?拜倫甚至認為,與其平平庸庸地活到一百歲,不如轟轟烈烈隻活十八歲。這是詩人的激越之言。不過,從另一方麵看,如果沒有在俗世滾爬的體驗,陶淵明大概不會對田園有那麽深厚的融入。
如果佛陀沒有經曆過極度的榮華富貴,也許不會有如此徹底的覺悟。當另一本經書上說:聚集之後是消散,據高之後是處下,相遇之後是離別,生命之後是死亡;並不是要人們泯滅生命的意欲與活力,並不是要人們完全地被動與退隱。它的真正含義也許是要提醒我們:在“台上”的時候,想到“下台”的日子;花朵正當鮮豔的時候,意味著即將凋謝;掌聲響起的時候,應當想到門前冷落的滋味;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另一種同樣成立的問法是:春天來了,冬天還會遠嗎?……可以恣意地去表現,去盛開,去尋尋覓覓,但你永遠不要想著你正獲得的能夠長久,能夠永不改變。這企圖長久地擁有的心,正是我們的枷鎖,我們痛苦的根源。
在聚與散、生與死、得與失的大悲大歡之後,我們發現生命其實像四季一樣輪轉,沒有什麽值得悲,也沒有什麽值得歡。那長久不變的其實就是此時此地的當下,而我們似乎總是要曆經一番紅塵的掙紮,才能回過頭去覺知到,並凝神於那原本一直就在那裏的此時此地,一直就在那裏的當下。
佛陀的真正意思也許並不是鼓勵我們去追求平淡,當然也不會鼓勵我們去追求絢麗;而是啟發我們全身心地放下,進入此時此地的當下。每一個當下,既不是絢麗的,也不是平淡的;既是絢麗的,也是平淡的;既是開始,也是結局……也就是說,我們在每個當下裏,我們都能體驗到生命的一切可能性,一切的色彩,以及最終的空無。不過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