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關上了。聲音不大,但還是讓林司良腦子裏的某根神經顫了一顫。
混沌著的大腦給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將那個闖入禁區的不速之客趕走。但不速之客真的走了,不知為什麽,留下來的卻是一室空虛。
他說……我喝醉了。
林司良努力回想著,但記憶卻隻截止到他在吧台前喝酒的畫麵,再之後的,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來。
不過自己這莫名其妙沒了的記憶和快要疼炸了的頭,足以證明安幸說得沒錯。
自己從沒帶安幸回過家,甚至都沒有對他提過鏽水巷,他並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兒。唯一能把斷了片的自己送到家的,就隻有源哥了。
也就是說……自己喝醉了之後,源哥和安幸將自己送了回來,然後安幸又留了下來……照顧他。
林司良撐著頭,腦子一點點清醒了過來。
是了……如果不是為了照顧他,安幸為什麽要留在這兒。他本來可以讓源哥也送他回六分巷的,而他,包括源哥,也都根本不清楚這個房間有什麽特別。
他隻是來照顧自己的,他隻是單純想對自己好的。
……就在自己把他一個人丟在裂隙裏之後。
然後自己一睜眼……就又這麽毫不留情地把他趕走了。
林司良用力錘了錘頭,又下意識地看向安幸之前坐的地方。
而且他剛才好像……就坐在地上睡覺。
他怎麽沒睡躺椅?**也不是沒有地方。
他身上還帶著傷……背上、腿上,手臂上,都是。
他就這麽……坐了一夜麽?
林司良想著,心裏驀地一陣糾痛,痛得腦子一瞬間就清醒了大半。他掀開被子下床,想要去外麵把安幸找回來,不經意間卻又發現床邊的小桌上,放著一碗清水。
這是給自己準備的嗎?
一……碗水?
明明桌子上,就有很顯眼的條紋水杯,他卻用了一個……
林司良呼吸一滯,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麽。他呆坐在床邊,怔怔盯著那碗水,盯了許久,忽然一抬手,啪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
待到林司良跑出去找安幸的時候,安幸早就不在鏽水巷了。林司良轉了一圈沒看到人,又開上機車去了暗街11號。
時候還早,暗街11號還沒幾個人在。林司良問了人,都說沒有看到安幸。
林司良想著也許是自己開車比安幸快一些,便耐著性子等到了中午。可等到太陽都快落了,安幸仍然沒有出現。
實在等不下去了,林司良跟源哥打了個招呼,便又離開了酒吧。
今天這事,自己實在是過分了。
林司良開足馬力,一路朝六分巷飛馳。
他的眼神明明透著委屈,但自己卻腦子抽了筋,視而不見地非得要把他趕走。
想起安幸今早的模樣,林司良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丟下他,又這麽趕走他,他怕是要被自己傷透了。
自己做了這麽些破事,到底要怎麽才能彌補得了……
安幸確實沒去暗街11號,也沒打算去。從林司良那裏出來,他便直接回了自己家,關上門拉了窗簾,一頭倒在**。
傷口疼,筋骨也疼,一晚上沒有睡好,頭也有點疼。
安幸蓋上被子,強行閉上眼睛,但卻半天也沒攢出多少睡意。
其實冷靜下來之後,也並不是很生林司良的氣。那個房間對他的意義非比尋常,他宿醉醒來,頭腦不太清醒,第一反應是要趕走自己這個外來者,也不是不能理解。
相比之下,更讓他覺得難過的,是這個房間的存在。
不是不知道林司良忘不了舊人,也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始終隔著距離,但身處在那間房間中,局外人的實感卻是從未有過的清晰。
那間房子中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那是一個凝滯在過往的異度空間。林司良把自己關在裏麵不想出來,而無論自己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走得進去。
安幸將頭蒙進被子裏,心情一點點地灰暗著。
就像是被那一對親密的情人手挽著手,明明白白地告知著自己是多麽多餘,多麽無謂,自己那一廂情願的感情是多麽不值一提。
這滋味,真的難過。
或是光線太暗,又或是昨晚的睡眠確實太糟,安幸在這昏暗的房間中獨自難過著,不知不覺地,還是開始迷糊了起來。
好像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叫自己的名字,聽起來還有點像林司良的聲音。
怎麽連做夢都還要夢見他。
……已經夠卑微的了,在夢裏,就別讓他再出現了。
安幸半夢半醒地想著,很快,意識就墜入了一片黑沉之中。
***
“哎……”
六分巷的廣告牌邊,安幸放下酒瓶,在老人旁邊歎了第二十次氣。但老人就像沒聽見他說自己心情不好,也不管他歎了多少次氣,隻是旁若無人地喝酒,旁若無人地鼓搗著他的奇怪樂器。
老人是一向不跟他說話的,安幸倒也習慣了,一邊喝酒,一邊看著他弄自己的樂器。
鼓搗了一會兒,老人終於把樂器拿到嘴邊,試了幾個音,然後吹起了一首曲子。曲子旋律很普通,不快不慢,也沒太多情緒,也聽起來既不像諷刺安幸,也不像安慰安幸,基本上……就和唉聲歎氣的安幸沒有什麽關係。
安幸怔了怔,又默默垂下頭。
連在老人這裏,自己都成了空氣一樣的路人甲了。
這是中了什麽邪了……
安幸涼涼地笑了下,仰頭喝光酒瓶裏的酒,一撐膝蓋站起身,對老人說了一句下次見,便準備要回家去。
可還沒走幾步,老人的音樂聲卻突然斷了,緊接著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安幸連忙轉身,隻見老人佝僂著身子,咳得臉都變了色。安幸趕緊上前拍他的後背給他順氣,老人又咳了好一會兒,總算才緩過了點勁來。他重重地呼吸了幾聲,也沒看安幸,又拿起酒瓶,咕嘟嘟地喝了起來。
還能這樣喝酒,看起來應該沒什麽大事。
安幸放下心,便再次向家的方向走去。剛要拐過巷角,卻聽一個蒼老又沙啞的聲音從身後不遠處傳來。
“加油啊,小子。”
安幸猛地轉頭,廣告牌迷幻的光影中,老人胡子一撇,又將目光從安幸身上移開。陌生的話音漸漸消散在空氣中,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
安幸再出現在暗街11號酒吧,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了。
紅皮大門一開,林司良立刻就站了起來,但眼看著安幸進了門,林司良卻沒敢主動上前去迎他。
那天他找去了六分巷,都走到了安幸家樓下,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知道安幸家的門牌號。給安幸的終端發了信息,也不見安幸回複,沒辦法,他隻能站在樓下喊安幸的名字。可喊了半天,除了一個朝他扔垃圾的老太太,沒有半個人回應他。
安幸沒什麽其他常去的地方,這會兒他多半是在家的。
多半是在家……但是不想理自己。
林司良這樣猜著。
這兩天林司良一直很忐忑。來暗街11號,見不到安幸,給安幸的終端發道歉的消息,也沒有回音,他隻怕安幸真的生了氣,再也不來暗街11號,也再不理他了。
真挺怕的。
不過好在,安幸最後還是來了。
不知道今天他願不願意理自己。
林司良嘴唇抿了抿,糾結著要怎麽開口跟安幸打個招呼。還沒糾結出個所以然,卻見安幸徑直走到自己麵前,竟是先跟自己打了個招呼。
“不好意思啊,那天我睡著了,沒看見你發的消息。你去我那找我了?”
安幸的笑容很是自然,似乎之前也沒有發生什麽大不了的事。
“啊……嗯。”
林司良愣了一秒,才遲鈍地點了下頭。
在他的預想裏,安幸即便是來了,即便是願意理他,也不過是給他一個當麵道歉的機會而已。
可誰知,安幸卻自己先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那個……你的傷怎麽樣了?”
林司良上下看了看安幸,又連忙問道。
今天安幸穿的是寬大的長袖長褲,傷處都被遮了起來,隻能從袖口的地方看到一點紗布。
“沒事,換過藥了,今天都不怎麽疼了。”
安幸仍是對林司良笑,但回答完林司良,目光一飄,就飄到了別處。
“哎,高爾。”
安幸不等林司良再說什麽,叫住來吧台拿酒的高爾,離開林司良身邊,向高爾走去。
“跟我打桌球啊?我剛學會的,手癢。”
“哈?”
高爾剛端著酒要走,又被安幸叫住,有點意外地挑起眉。
“怎麽?你是要虐我這個殘障人士?”
“沒,我也殘障。”
安幸笑著,掀開一點袖子,給高爾看手臂上的紗布。
“新學的桌球,水平也不行,也就能跟你試試了。”
“嘿,你還別小看我,雖然我手是機械手,但要是我認真起來你還真不見得能贏……”
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向著桌球台走去,隻剩下林司良一人留在吧台邊,準備好的一堆道歉和關心都被憋在了肚子裏。
看來……還是把事兒想簡單了。
林司良看著不遠處安幸和高爾在桌球台邊拿起球杆,隻得又悶悶地坐回了吧台椅上。
仔細想想,他隻說了自己去找他的事,後來給他打的通訊發的信息為什麽沒有回音,他卻隻字未提,這兩天為什麽沒來酒吧,他也沒有解釋。
不過確實也不需要解釋。
還能是因為什麽呢。
剛才那幾句話,大概也就隻是把麵子抹抹平而已吧。
林司良灌了口酒,時不時回頭看看和高爾有說有笑的安幸,越看,心裏就越不是滋味。
他最愛幹這種事了。
看著笑模笑樣若無其事的,難受的事就都埋在心裏自己悶著。
被自己丟下時也是,被拒絕時也是。
現在大概也是。
這一次,不能再順著被他抹平的麵子,放任自己不作為地瞎混了。
……一次一次,已經夠讓他傷心的了。
林司良呼了口氣,一口把杯子裏的酒全喝光,放下杯子,霍地起身,朝桌球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