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聽見前麵腳步停止,跨到中途的一步便不敢再落下,隻能以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懸在空中。

接著他便聽見俞教仁問道:“你幹甚麽不走了?”

語氣有些不悅。

這位溧水縣的刑房書辦在捕班班頭俞東閶麵前,似乎總是強過一頭,時時刻刻都帶著一股命令和責備的氣勢。

隨後聽那俞東閶道:“我想拉屎,大概鬧肚子了。”

俞教仁氣道:“這樣的雨,你要到哪裏去拉?我等不得你,你要拉我先走了!”

俞東閶隻好賠笑道:“那我放個水總成罷?”

“快點!”

梁叛聽見俞東閶嘩嘩地踩著水,往路邊走去。

走了幾步,忽然蹦出一個屁來,接著便是一連串的大屁,聽那聲音便有點不妙。

俞東閶“哎呦哎呦”幾聲叫了起來,隨後憋著勁道:“不成不成不成,我肚子好痛,已經拉在褲子裏了!”

“你個蠢狗吊!辦得成甚麽?總教你拖累死!”

俞教仁氣得破口大罵起來。

可是俞東閶的聲音愈發不對,在那裏艱難地叫喊起來:“我肚子痛得很,好像有把尖刀在絞,哎呦!老叔,快救我一救!”

俞教仁驚疑了一會兒,才嘩嘩走進了兩步,顫聲問道:“東閶,東閶,你怎樣?”

可是俞東閶嘩啦一聲栽到了水裏,沒有動靜了。

俞教仁終於快步走過去,緊接著便驚呼一聲,接連退了五六步,嘴裏喃喃地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完了,完了。二房小少爺的東西也是吃得的?吃不得……吃不得……”

他嘴裏將“吃不得”反複念叨了好幾遍,忽然破口大罵起來:“他媽的小畜生,比你老娘還要狠毒啊!小畜生!小畜生!小……”

他罵了一半便呻吟起來,梁叛連忙走近了,卻見俞教仁手裏的傘早已不知丟到了何處,他人一手緊緊揪住自己的腹部,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手發著抖虛撐在身下,緩緩坐到了地上。

他抬頭看到梁叛,下意識地一愣,隨即嘴唇動了起來,絕望地道:“我完了。我完了。”

路麵的積水很深,差不多漫過了兩人的腳背,俞教仁臉色忽然劇變,他身下的水裏忽然咕嘟嘟冒出了一長串氣泡,接著一團血水從他屁股下麵蔓延出來。

俞教仁低頭看看那蓬深紅色的血水,原本弓起的雙腿在水中頹然伸直,整個人晃了一晃。

他抬起頭看著梁叛,目光有些茫然,又說了三個字:“我完了。”

沒有歇斯底裏,沒有痛哭流涕,既像在求救,又像是自白,或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甚麽。

梁叛不知道自己該做甚麽,也不知道自己能做甚麽。

他隻好忍著不斷淌入眼眶的雨水,看著俞教仁的眼睛,靜靜地聽他說話。

可是俞教仁再沒有話說了,按在腹部的手越揪越緊,手背的顏色漸漸從慘白變成青灰。

然後手鬆開了,俞教仁嘔出一口血,垂首死去。

梁叛隻能站在那裏注視著他的死亡,本能上想要救一救,但根本無能為力。

這樣霸道詭異的毒,恐怕即便鄒先生在此,也未必來得及解——等到肚子痛的時候,便已救不了了。

梁叛黯然搖頭,重新撐開傘舉在頭頂,抹了一把滿臉的雨水,又將頭發裏的水篦了下去,邁步向鎮上走去。

縣衙二俞突然死了,這完全在梁叛的意料之外。

但是仔細一想,又仿佛在情理之中。

因為錢申功來了,二叔和徐西決的案子這兩人是繞不開也躲不掉的,隻要溧水知縣一到,這兩人必定要被抓起來審問,這一問可能甚麽也問不出,也可能甚麽都能問出來。

所以這兩人不得不死。

最重要的是,梁叛見到俞教仁和俞東閶兩人,身上都背著行李——他們已經準備逃了。

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兩人的行李中會帶多少錢呢?

帶著這有一個有點無厘頭的疑問,他遠遠看到了鎮上一片建築物的輪廓。

說來也真奇怪,等他好不容易已走到洪藍埠鎮,踏在街道中的片石路麵上時,那雨勢忽然就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淅瀝瀝的的雨點,不急不躁地刷洗著這個世界。

梁叛渾身衣服已經濕得不能再濕了,他沒有急著到藥鋪去,而是沿著胭脂河邊的一條街道,找到那家布行。

那布行的門板掩了一半,裏麵黑洞洞的,也瞧不出個人影家什來,於是收了傘走進去,問道:“店家,在不在?”

沒有回音,但是進了店子以後,雙眼稍稍適應了屋內的光線,也能看到店裏大致的光景了。

還是跟那天一樣,沒甚麽變化。

這時後門吱呀一聲打開,上回見過的那個少年從門後麵探出頭來,看了梁叛幾眼,似乎並沒有認出來,在那裏怯怯地問道:“客人,甚麽事?”

梁叛抹了一把臉,笑道:“小兄弟,我來拿衣服——在你店裏做的兩件道袍,該做好了罷?”

那少年眼睛一亮,把梁叛認出來了。

他伸直了脖子往梁叛身後看了看,許是沒瞧見冉清跟來,臉上有點失望的神色,但還是打開門走出來,從櫃下捧了兩身道袍出來,說道:“早便做好了,一直等客人來取。”

梁叛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濕漉漉的衣服,說道:“有沒有現成做好的內衣,借你的地方換一換。”

少年撓撓頭道:“有是有,不過我不會賣的。”

梁叛一時間竟然沒明白他這個“不會賣”到底是“不願意賣”還是“不懂如何賣”的意思。

好在那少年又說了一句:“我沒賣過,不曉得多少錢……”

梁叛隻好無奈地道:“給你一錢銀子,足夠了罷。”

那少年想了想,說:“應該夠了。”

說著又從櫃下找出一身新的內衣來,問道:“隻要一套嗎?”

梁叛已經開始懷疑這小子到底是真傻還是在裝傻了!

換過衣服,將冉清那件道袍和自己的濕衣服分開包了,梁叛便急匆匆打傘出門。

臨走時向那少年問了藥鋪的地址,穿過一條街巷,進藥鋪中抓了藥。

他記性好,將藥的種類和分量說得分毫不差。

拿了藥出來,梁叛正打算到五湖茶樓走一趟,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那個“亭山大盜”的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