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暗叫一聲不好,那幾個學生中埋伏了!

這時就聽黃唯清喝道:“給我打!”

一眾白衣儒生瘋狂湧上去,毫不留情地毆打起來。

阿慶不知何時已將小腦袋探了出來,擠在梁叛和冉清中間。

梁叛立刻伸手擋住他的眼睛,將阿慶和冉清全都拉著離開了窗口。

樓下夾雜著痛罵的慘叫聲很快就止歇了,但是毆打和瘋狂卻遠遠沒有停止的跡象。

梁叛知道那幾個學生完了。

他茫然地看著窗外的天空,心中在想,當罪惡發生,到底是誰的責任更大?

是施行罪惡的凶手,還是縱容凶手施暴的人?

在梁叛眼裏,那些坐鎮南京,以王朝改革派和江東仕林領袖的姿態,遙遙與京師內閣抗衡的湖溪書院大佬們,正是縱容凶手的罪人。

他不知道文倫和那位坐鎮南京的湖溪書院教授在想甚麽,他隻知道自己很失望。

當他們從茶樓的後門離開的時候,花市大街的暴行才在江寧縣三班衙役上百人的強製阻攔下停止。

冉清的臉色慘白,她剛剛經曆了一次比洪藍埠的數次凶殺還要可怕的場景。

那是真正的讀書人啊!

光天化日,當街殺人。

而且他們所殺的也是讀書人,甚至就是他們的同窗。

讀書何用?

教化何用?

荀子說人性本惡,但是因為有了師長和法度的教化,加上禮儀的引導,性本惡的人們便會謙讓,會遵循禮法,會天下太平……

可是這些人有了師長和法度的教化,也有禮儀的引導,他們的性惡卻絲毫沒有減少,反而離君子之道愈行愈遠。

難道荀子說的也錯了嗎?

冉清搖搖頭。

忠義駕著馬車,將冉清和兩個小鬼一路送出城去,梁叛則又回到了自家的屋頂上,默默發呆。

天色向晚,餘暉落在三山門城樓的屋脊上,灑下一層金輝。

梁叛本該去陳老板那裏去複命了,但是他不想去。

他給陳碌寫了一封信,信上寫著:相見爭不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

陳碌坐在半日亭中,手裏攥著梁叛的信,又好氣又好笑,將那信紙團團揉起來扔到水塘之中,啐道:“他媽的,一點文化沒有,寫得驢唇不對馬嘴!”

康昌年坐在他的對麵,有些焦急地搓著手,問道:“梁總旗怎麽說,有沒有提到我家那事兒?”

“他說個屁,給老子送來一首情詩,還挺哀怨的。”

“情詩?”

“司馬光的《西江月》,其實就是一句話,不想來見我。你說說,剛從我這裏騙走五百兩,轉臉就不認人了,像話嗎!”

“像話不像話我不管,那我的事……”

“哎呀老康,你不要急,我聽斥候總的人說了,梁叛已經在替你查,估計也快了。”

陳碌可不會將玄真觀的地址這麽快透露給康昌年,他可是難得看到康彌勒這副著急忙慌的樣子。

康胖子急道:“能不能請他再快點?”

“行啊,加錢。”

“……”

康昌年一口喝幹了杯子裏的茶水,在桌上果盤中滿滿抓了一把點心,揣在兜裏就逃之夭夭了。

……

月如鉤,遙遙掛在天際,銀光灑下,將玄真觀屋頂的琉璃鴟吻映得熠熠生輝。

梁叛背靠著屋脊,擰開腰間懸掛的竹筒,淺淺地喝了一口竹筒當中貯存的淡酒。

一股竹子的清香,混著酒釀的醇香,化作一線清冽的細線,涓涓流入腹中。

此等享受,也不枉他在這屋頂上吹了半夜的風了。

屋裏的喘息和呻吟聲還沒停歇,不過梁叛聽得出來,剛剛換了人了。

眼下這副叫聲比剛才那位要矜持得多,也沒有那麽些亂七八糟語無倫次的夢囈一樣的喊叫,他猜想這大概是那位名叫嬌兒的小大姐。

主仆二人一同上陣,那場景,想想都有些**。

隻可惜,裏麵是康端的老婆。

所謂朋友妻不可戲,不然梁叛都要揭兩片瓦來看看下麵的那場春光了。

當然了,我們的梁大捕快本來也不是這種喜歡聽牆根的腳色,他到玄真觀來,是有正經事的。

他要畫圖。

斥候總給他送來的那副玄真觀的平麵圖,雖然手藝差了些,但是可以看出這道觀在格局布置上頗有幾分可取之處。

至少梁叛覺得這種院子住著,大概還是挺舒服的。

所以他今晚專門來采風了。

他膝蓋上那卷圖紙已經大致完成,整個玄真觀的布局已經被他以等比例的形式複製在了稿紙上。

就在梁叛考慮著要不要趁著還沒夜禁,收工回家的時候,屋裏女人的叫聲陡然拔高起來。

某種撞擊聲音也迅速提高了頻率。

一聲驚心動魄但又含混不清的呼喚,讓梁叛吃了一驚。

他沒有聽清嬌兒剛才那聲呼喚到底是在叫好哥哥還是好姑姑還是好叔叔……

(南京話中“哥哥”發音為“gugu”。)

唉,這躁動的夜啊!

屋內的“殊死搏鬥”終於停歇了,卻聽一個男子的聲音,一邊喘息一邊問道:“彭家妹子,上次同你問的話,你倒打聽不曾?”

梁叛正準備起身走人,聽了這句話便又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

他知道康端的媳婦姓彭,具體是叫彭愛蓮還是彭愛蘭他也記不清了。

隻聽康家婦人聲音酥媚地道:“冤家,你怎不問問我快不快活,高不高興,盡問那些煞風景的話作甚?”

“你不快活嗎?我再與你一回好了。”

“哎呦罷了,你要弄死人啦!我說就是了,你上回問的,我倒打聽了,他們錦衣衛中真有幾個勳貴,不過也日薄西山,都乞著錦衣衛這塊招牌過日子。隻有一個姓程的,和一個姓魏的,跟郃陽侯家有親,靠這門親家幫襯,精神都足一些。”

“郃、陽、侯……”

那人反複念叨了幾遍,陷入了一陣沉默。

康家婦人奇道:“你倒管這個怎的?”

“沒事。”那人輕輕一笑,“我聽說郃陽侯家的公孫丟了,如今到處在找一個叫季永年的,有沒有這回事?”

“這倒沒聽說,不過我聽見郃陽侯家和南城韓國舅有一門親,操辦就在這些時日,我在康家瞧過請柬。”

“哦?”那人似乎很有興味,又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屋裏康家婦人驚呼道:“你這冤家,怎麽又來!”

那男人縱聲長笑。

梁叛聽得直搖頭,又打算收起稿紙走人,一扭頭,卻見對麵屋頂上,一雙冰冷的眸子,正透過黑夜,注視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