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屁股所說“裏不裏外不外”的意思,就是說既不是南京城裏的口音,也不是城外鄉下的口音,通常是指外城到城牆外這一片。
比如長幹裏、能仁裏一直到安德鄉、東山鎮一帶,這些地方人說話口音在外麵人聽來,都是南京官話,但是城裏人可以聽出某些語調和用詞上細微的差別。
胡二屁股既然這麽說,那就說明這人至少是在南京外城這一帶長住過的,怪不得說出也是本地大客,也不是的話。
“那……”梁叛想了想問,“這個外地客人姓甚名誰、長相如何?”
胡二屁股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能說。”
“那他都和甚麽人來往?”
“也不能說啊……”
梁叛皺起眉頭,不快地道:“你怕他,倒不怕我?”
“怎麽不怕?”胡二屁股哭喪著臉道,“不過小的寧肯得罪你梁五爺,總不至丟了性命。你梁五爺是麵冷心善,哪個不曉得,別人可就不同了!”
胡二屁股悄咪咪的拍了梁叛一記,不過說的倒也是實話。
梁叛有火也不好發作了,哼一聲,道:“你不說也罷,不過……”
胡二屁股剛要高興,聽到“不過”兩個字,心又沉了下來,急忙接口:“不過怎樣?”
“不過我聽講那個艾婆子,常常散布我們張大老爺的謠言,說張大老爺流連這裏鳳樓,靠這個抬她幾個婊子的身價。回頭我跟張大老爺說一聲,叫把南門東的樓子、堂子、館子一並掃了,也好還我們衙門一個清白。”
胡二屁股當場就要跪下,這他娘的真要把南門東的場子掃了,那就不是他混不混得下去的問題了,而是沒有地方給他混了。
胡二屁股也沒轍可想了,幹脆往地上一蹲,無奈地道:“我的爺,你請問,盡管問!”
梁叛便教他將那客人的從進來到離開,吃喝說話都講一遍。
胡二屁股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也不確定那客人是哪一日來的,隻說:“那客人穿得考究,是緞子花衣,又像是商賈,又像是老爺。”
花衣就是蟒袍,既非常服亦非官服,本是皇帝特賜,不過近年風氣壞了,蟒袍誰人都可穿得。
梁叛道:“那人叫甚麽名字?”
“全名不曉得,不過他手下人叫他季先生。”胡二屁股道,“而且他的手下人很奇怪,對他很客氣,但是不怎麽怕他,反倒是這個季先生,好像有點怕他手下的一個全師傅。”
“全師傅?”
梁叛立刻想到全師爺。
季先生,全師傅,這兩個姓都不是十分常見的姓氏,不會這麽巧又湊在一塊。
那季先生想必就是季永年,全師傅就是全師爺了!
梁叛不禁懊惱,眼看著終於印證了手裏唯一的線索,距離目標也隻有一步之遙,卻再一次失之交臂,怎能不可惜?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近了季永年,之前不管是在穩船湖還是在怪石園,都不曾確認過季永年的所在,甚至都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人的存在。
可是就在昨天,這一牆之隔的院子裏,季永年就真真切切地在裏麵待著,假如他早來一天,或許就能見到這位千呼萬喚也未曾露麵的神秘鹽商了。
胡二屁股又說了些季永年在此處何人伺候,如何吃喝,還提到前些日子有個漕幫的大佬來過。
“我還替季先生一個手下,送過一封信。”
胡二屁股好像想起了甚麽,主動交代了一句。
梁叛心中一動,想起齊四那封信的來源,便問:“是不是讓你送到漕幫去?”
“不錯。小的那天見到漕幫的人來拜季先生,隻當是季先生寫的回拜信,所以收了那位朋友幾分銀子,便跑了一趟,送到水西門貨棧碼頭上。”
“中間沒人有沒有其他人發現你跑這一趟?”
“那倒沒有,我借口腿疼病犯了,上街去買膏藥,沒人疑心的。那全師傅隻當我替他們跑腿累的,還賞了我二錢銀子的酒錢。”
梁叛點點頭,這倒是像那全師爺的作風。
論起收買人心來,這位全師爺可是從來不會吝嗇。
不過既然沒人發現胡二屁股去送信,就奇怪了,那位漕幫弟兄是如何暴露的?
他隻好又問胡二屁股:“那麽後來有沒有人問過你送信的事?”
胡二屁股立刻點頭道:“問過,就是那位全師傅,送完信第二……第三天,對第三天晚上。”
“他怎麽問的?”
“他就問有沒有替他們誰送過信,我便說了這位朋友,當時全師傅臉色不好看,轉天就沒有瞧見那位朋友了……”
胡二屁股說到這裏,突然眼睛瞪圓了,指著梁叛,驚叫道:“啊唷,該不會……”
梁叛一陣默然,倘或那位漕幫的朋友識字會寫,把地點明明白白寫在紙上,那麽漕幫第二天就能找過來,也不會在第三天晚上暴露了……
胡二屁股此時已經察覺到不妙了,兩腿不自覺地抖起來,而且愈發抖得厲害。
別看他是個汙爛的人,好事沒有做過一件,但是膽子極小,從來還沒幹過甚麽傷天害理的事情,甚至就連縣衙大堂也不曾跪過,所以梁叛還願意跟他囉嗦這麽多。
梁叛抓住他衣領一提,將胡二屁股扯得站直了:“別怕,你繼續說,全師……全師傅為甚麽要問你這個問題,他們是察覺了甚麽?”
胡二屁股兩眼亂轉,腦中在迅速地回想,思路忽然便清晰起來:“是了!不是!不對,不……哎呀我不知道怎麽講了!”
梁叛看他急得抓耳撓腮,便拍拍他的肩膀,平靜地道:“你想到甚麽,不要急,先隨便說個名字出來。”
“季先生!”胡二屁股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是季先生!我想起來了,全師傅真正想問的其實應該是季先生!我說那位朋友的時候,全師傅的表情好像很意外似的。”
“為甚麽說全師傅想問的是季先生?”
胡二屁股道:“因為在好幾天之前我就替季先生送過一次信,不過我沒想到全師傅會打聽他的主子,直接忽略掉了。”
梁叛心中驚疑不定,季永年居然會偷偷叫人給外麵送信,全師爺還在監視著季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