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功坊這條巷子一牆之隔的地方,是個挺幽僻的小角落。
花樹掩映之中,一座古樸老舊的小屋,被人精心修繕過不知幾遍了,看上去依然結實牢靠。
陳碌正坐在小屋內的地榻上,座下草墊鬆軟幹燥,顯然是剛換過的。
屋內燃著一爐青煙嫋嫋的沉香,香氣襲人,聞之令人精神一振。
敞開的門外不斷穿梭著忙碌的花匠,一盆盆一株株從花神村移植來的芍藥牡丹,在花匠們的手底下爭妍鬥豔、交相輝映。
這小屋周圍幽靜冷清的環境很快就變得熱鬧而漂亮,每一朵花都在盡情地綻放著它們的美麗。
這些花都很美,隻是美得太過鬧騰,美得太過諂媚。
等到視野當中最後一片泥土被花樹覆蓋以後,陳碌默然收回目光,徐三公子出現在了門外。
陳碌站起身,向徐三公子作揖行禮。
徐三公子朝四周掃了一眼,露出幾分嫌惡之色:“老九總是喜歡這種東西,俗不可耐!”
踢掉鞋子進了門,伸了個懶腰,就躺在榻上,才對陳碌擺了擺手。
陳碌重新坐下。
“嗬啊——”徐三公子長長的打了個哈欠,“陳千戶,我這個人說話直,就不繞彎子了:我大堂哥想要你的緹騎所,你開個價罷!”
陳碌微微一怔,心裏忍不住好笑,這也太直了罷。
不,對於徐三公子來說,這恐怕不能叫作“直”,而應該是“有恃無恐”。
選擇“直說”這個方式,隻是因為這種方式最省力氣而已。
陳碌麵無表情地道:“緹騎所不是屬下的私產。”
徐三公子鄙視地笑了笑:“陳謙台,你是真不懂我的意思,還是給我裝糊塗?如果你是真不懂的話,那這個緹騎所的位子確不適合再讓你坐了。”
陳碌當然隻是在裝糊塗。
他當然明白,所謂看上緹騎所雲雲,不過是看上了他陳碌的這個位子而已。
隻要將他陳謙台捏在手掌心,緹騎所不就成了囊中之物?
所以徐三公子其實也不是真的“直”,至少他說得並不夠直白。
他所說的“開價”,也就是體麵點的說法,真正直白的意思是:你要甚麽條件就肯當我們的狗?
陳碌表麵上一副謙恭知錯的樣子,實際內心無比的惱火。
媽的,這些爛汙惡臭的二世祖,說話一點藝術也不懂,明明可以隱晦一些,用大家都聽得懂但是不會留下把柄的話術來談,他偏偏要說的如此直白。
難道非要走到大街上喊“我要搶權搶錢”嗎?
當然了,徐三公子這種做法未必沒有好處,大家開誠布公的談出來,總比真正到了合作的時候互相猜忌、離心離德要強。
也讓有些牆頭草沒有耍滑反咬的餘地。
可問題是,這些好處隻針對徐三公子,至於那些明明白白說出來願意背叛前主跟隨徐三公子的人來說,也就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了。
說實話,陳碌很不喜歡這種沒有任何保留餘地的方式,特別是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徐三公子這種人就是官場流氓!
不知道已經有多少老實人被他們霸淩欺壓過了。
現在居然欺壓到了他陳老板的頭上,嗯?
陳碌嗬嗬一笑,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認可了“老板”這個稱號。
他看了看門外的一片花海,舉起茶杯笑道:“大公子怎麽不來?”
徐三公子臉色陰沉了幾分,語氣也冷了下來:“我大堂哥那個人嘛……你知道的……他才懶得出麵。”
陳碌當然知道。
徐大公子一回來,就已經鬧出一個“抵板子”的笑話,這在南京城裏都傳遍了.
而且前幾天還聽說惹了人命官司,一個受他指使去狀告江寧縣張守拙的生員,在縣衙裏被皂隸失手打死。
因著這件事,江寧縣衙被那個甚麽“小三元”帶著幾百個學生圍了一下午,最後還是南都社背後的冉佐出麵,才將事情暫時壓了下來。
但是那些鬧事的學生第二天就一紙狀子送到府衙頭上,要告徐大公子草菅人命!
可應天府尹陶傳陶良甫是個甚麽貨色?
無膽三英傑。
他怎麽可能跑到魏國公府來抓人,而且要抓的還是徐家的小公爺?
於是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至於徐大公子在京師幹過的那些事,也不用提了。
陳碌雖然很清楚徐大公子是個甚麽人,但是他能說嗎?
徐三公子是流氓,甚麽話都可以說,可他陳碌是君……是個有底線的人啊。
陳碌隻好笑笑。
徐三也笑笑,不過是冷笑。
他愈發瞧不起這些虛偽的官僚了。
不是瞧不起這些人的懦弱和膽小,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如果處在這些人的位子上,也是這幅德行。
他隻是瞧不起這些人明明家世很差,明明沒甚麽底蘊,有些甚至是賣田賣屋讀書考上做官的,還要擠破了頭想要躋身上流,想要跟自己平起平坐。
而且還裝出一副很矜持很有底線的樣子!
有手腕又怎樣?
有能力又怎樣?
有學識又怎樣?
有城府又怎樣?
有傲氣又怎樣?
有威望又怎樣?
還不是被徐家這種龐然大物所用?
他就是瞧不起這些人自以為很厲害的德性。
覺得他們拚命努力的樣子很可笑。
就像剛才在牆外巷子裏那個牽著馬的年輕人,還不是被他的幾個仆役給轟出去了?
你就算有錢買馬,就算有權穿官靴,就算看上去很精神、很高大、很幹練,誤闖進了大功坊的這片世界,還不是被幾個狗都不如的仆役給轟走?
他剛才之所以讓陳碌等了半天,之所以姍姍來遲,就是為了坐在假山上看看那個年輕人被趕走時憤懣、屈辱甚至惱羞成怒的嘴臉。
不過有點可惜,他沒看到……
徐三公子有些悻悻的想:那個年輕人還挺拽的嘛!
被轟走的梁叛牽著馬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幾個徐三家的仆役還畏畏縮縮地站在巷子口,用眼神催促著這個家夥離去。
不過他們不敢再上來動手了,剛才被人一巴掌一個呼在地上的情形還曆曆在目。
梁叛既沒有發怒,也沒有感到屈辱,隻是平靜地看了幾人一眼,目光掃過那座稍稍高出院牆的假山,方才那裏還坐著一個人,此刻卻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