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還是牽馬掉了個頭。
不過這回不是打算從小路去往三山門貨棧了。
眼下時辰還早,他要回小西湖一趟。
一來去找冉清,二來也到馬道街案發現場看看衙門的人在不在裏有沒有甚麽需要幫忙的。
畢竟他還是捕班的一員嘛……
可是梁叛剛剛從南門大街拐入徐府街,就敏銳地發現,有人在跟蹤自己。
在被跟蹤這方麵,梁叛是很有經驗的了,但是這次的跟蹤明顯不同。
跟著的人仿佛並不害怕自己露餡,一路跟得很近,至多二十步的距離,也不掩藏也不閃躲,梁叛的目光朝街道兩邊看時,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個瘦削矮小的身影。
梁叛幹脆就轉過頭結結實實地看了一眼,這一看卻不由得一怔。
跟在他身後的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少年,身子骨還沒發育成熟,又是抽條長個子的時候,所以整個人顯得又瘦又小。
但是就在這個少年瘦弱的肩膀後麵,居然便露出一截灰布裹纏的刀柄來。
梁叛非常熟悉這種刀,刀身三指寬,刃長二尺上下,刃口粗糙而且脆弱,是鐵匠鋪上最不值錢的一種兵刃。
與其說是一把刀,還不如說是開了刃的鐵條,隻在刀柄上纏上一層或者兩層的布條,就可以用來殺人了。
跟蹤的人是一個刀手!
而且是打行的刀手。
梁叛知道南京城裏有打行,而且還不知一個。
這些打行之所以還不算是“幫會”,因為打行裏的這幫人,大多數都是一些十來歲的少年孩子。
他們的發育還沒完成,身體非帶沒有長開,而且在力量上與成年人相比也有明顯的劣勢,但是少年打行也有個叫任何人都忌憚的特點:不怕死。
年少衝動而且藐視生命,沒有敬畏之心,讓他們成為一個極令人頭疼的組織。
梁叛雖然不怕,也很頭疼。
因為他不想殺一個小孩。
一人一馬很快在貢院街邊的文德橋過了秦淮河。
從此處過河,便到了一個擠熱鬧的所在——曲中。
也就是舊院。
妓館青樓鱗次櫛比,脂粉香與鼓樂聲在空氣中交織,叫人熏熏欲醉。
梁叛從人群之中擠入鈔庫街,幹脆就上了馬,在稀稀疏疏的人群中快一步慢一步地向前走。
鈔庫街邊上有一座富麗堂皇的高樓,在曲中十二樓當中排行第一,叫個“登雲樓”。
就在梁叛經過登雲樓的時候,三層樓上正有兩個人坐在欄杆後,朝下麵看著。
其中一個身穿華貴長袍的中年人,背著雙手,正低頭看著騎在馬上的梁叛,目光隨著一人一馬移動了一會兒,有些不耐煩地道:“這個人也瞧不出有甚麽稀奇。”
這中年旁邊稍稍落後半個身位的文士謙恭地道:“小公爺,要不要派人叫他上來問問。”
“問甚麽!”中年人道:“叫那個小孩子快一些,隻要動了手,是騾子是馬不就清楚了嗎?”
那文士低頭道:“是。”
一伸手,朝樓下街邊一個蹲在地上的少年擺了擺。
那少年立刻站起身,也不知做了甚麽動作,中年人就看到四處都有人動了起來。
他滿意地點點頭,現在,就等那些少年人開始動手了。
“另外那幾個人怎麽說?”
中年人淡淡地問。
那文士道:“南都社的那兩個倒還有些才情,也肯為小公爺效力;至於那個黃唯清,古板得很,而且很狂,即便關在上元縣的牢裏也沒個消停。”
中年人道:“就是那個‘三千裏江東福地,數十萬禽獸衣冠’的書生?”
文士有些尷尬地咧咧嘴,他是廬陵人,雖然遠在江西吉安府,但從三國江東六郡的廬陵郡上算起來,嚴格來說他也算是江東子弟,
“是他。”
中年人點點頭,問道:“難道此人就狂到無法降服?他想要甚麽,給他便是,有才情的總是傲一些。”
“敢問小公爺所言‘才情’為何?”
那中年人被問得一愣,隨後不假思索地答道:“琴棋書畫、文章詩賦罷了。”
文士搖頭道:“屬下的意思,大可不必如此費周章,此人也並無甚麽才情,即便是有一些,也配不過他的傲物。”
中年人沉吟一聲,忽然笑了起來,指著那文士道:“黃唯清雖然不比李眉山、薑聿壽,也是個監生中有名的,你總瞧不起考舉業的!”
文士跟著苦笑兩聲,辯白道:“屬下自己是舉業出來的,怎敢瞧不起?隻是那舉業功夫與才情文章毫不相幹,舉業最是耗費琢磨勁頭,他們這等年紀,鑽研一門舉業到這地步已是難得的了,哪裏講得到文章才情。”
“哦?莫非世上沒有舉業也通,才情也好的?”
“倒是有的。”文士道,“解縉、楊慎皆可當之,近代有個唐寅,若非恰逢其會的徐經舞弊案,或許也是一位。”
中年人若有所悟。
他對自己這個幕僚是深知的,二十歲中的進士,四十歲才成的才子,前二十年是鑽透了舉業,後二十年書畫文章俱臻巔峰,此人在這件事上,有絕對的發言權。
他道:“那便將這個黃唯清暫且放一邊罷,南都社那兩位,盡快收進府中。”
“是。”
“還有,聽講南京新出了兩個詩家,也一並拉過來。”
“遵命。”
就在這時,他們看到梁叛已經被幾個打行的刀手逼入了一條窄巷之中,除了兩個負責堵住巷子兩端的之外,這一片周圍十幾個刀手已經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分別從兩端巷口魚貫而入。
中年人的神情陡然之間興奮起來,甚至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目光死死地盯在梁叛的身上。
這位魏國公府未來的主人,還在激動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瘋狂盛宴時,他的兩位堂弟還在那座瞻園角落的小屋之中,“遊說”著陳碌。
陳老板看見眼前這位剛剛進來的,笑容可掬的徐九公子時,心裏又暗暗歎息了一聲。
連徐九公子都來了,不知道下一個來的會是誰?
看來這次徐家人是空前的團結啊。
陳碌隻好站起來作揖,同時十分納悶,請他來的帖子上明明寫著“牡丹芍藥,不知誰擅勝場”這種話,難道不是說他們幾兄弟要鬥一鬥嗎?
莫非是自己想得太多,會錯了意?
就在陳碌陷入自我懷疑的時候,徐九公子也一絲不苟的作揖還禮,然後在桌子的另一麵正襟危坐下來。
徐三公子對他的這位堂弟並沒有顯露出多少親熱,但還是擺了擺手,算是打過了招呼。
徐九公子向他點點頭,便轉過來向陳碌道:“謙公,冒昧請來,實屬唐突。事有倉促,帖子寫得不規整,還望恕罪。”
原來帖子是徐九寫的?
陳碌正要客氣一句,誰知徐九公子又加了一句:“詞句雖然粗糙,卻是句句誠心實意,不知謙公可曾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