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文化水平非常有限的應天府獄吏,今天突然陷入了一個哲學思考。

在這個世界上,甚麽才能叫做“好”?

他盯著梁叛的牢房,還有牢裏那個仿佛回到自己家一樣舒坦愜意的犯人。

這樣的招待算好嗎?

顯然是很好的。

可是李推官仿佛並不這麽認為。

否則李大人剛才離開的時候,為甚麽還要再三叮囑自己一定要好生招待呢?

他回想自己短暫的四十多年生涯和經曆,經過高度總結以後,覺得人生的享受無非是吃、喝、玩、樂四個字。

現在梁叛吃飽喝足,吃、喝二字已經做到位了,那就還剩下玩、樂……

獄吏的眼睛忽然一亮,有玩就有樂,給這位梁大爺找個玩兒的不就行了?

但是他忽然想到一個矛盾點,如果說有玩就有樂的話,那為甚麽要把“吃喝玩樂”這四個字並列來說呢?

獄吏認為人們常說的這句話,很可能本身就存在著某種邏輯上的謬誤。

他認為要想在邏輯上解釋得通,這個樂應該是不是“快樂”的樂,而應該是“聲樂”的樂!

沒錯!

就在這座牢獄之中,應天府獄吏的思想在這一瞬間完成了翻天覆地的蛻變,他在經過了艱難的哲學思考以後,從一個普普通通的獄吏,變成了一個有思想的獄吏!

原本以一種墮落的姿勢躺在牢房中無所事事的梁叛,精神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

他在迷迷糊糊之中,忽然感覺到自己被一種思想的光輝所籠罩,仿佛有一位賢哲降臨於世,整個牢房因為這種光輝的照耀,突然就變得金碧輝煌起來!

他猛然從瞌睡中驚醒,一睜眼卻正對著大天窗外刺眼的陽光,眼前頓時一片白茫茫的。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擋住眼睛。

就在這時,他聽見自己牢門響動,帶著一片白茫茫的視野轉頭望去,卻見一個人影仿佛身處聖光照耀之間,神聖而偉岸,仿佛佛陀轉世、耶穌附體、至聖降臨、真主化身……

梁叛連忙揉了揉眼睛,再抬頭看時,聖光消失了,佛陀、耶穌、至聖、真主也都不見了蹤跡。

眼前還是那黑咕隆咚的牢獄,冰冷的柵欄,陰濕的道路,粗糙的牆壁,昏暗的燈光……

那獄吏穿著又髒又油的公服,塌著肩膀,躬著身子,胡子拉碴的,一臉諂媚的笑容,正目光熱切地看著自己。

不等梁叛發問,那獄吏語氣略帶猥瑣地開口道:“梁大爺,遵照李大人的吩咐,給你老準備了玩和樂,還請笑納!”

“玩荷月?荷月是誰?”

梁叛納悶地問。

獄吏因為梁叛沒能領會自己不久前的思考成果,他的眼眸深處透出幾分鄙夷,臉上卻還是恭謹的笑容:“是玩兒,還有聲樂。”

“哦,你說的是音樂罷,可以可以,請進來罷。”梁叛真沒想到在牢房裏還能享受這種服務,誇了一句,“你們的招待很好啊!”

招待好!

獄吏一激動,他就是要聽這個“好”字,看來自己是做對了!

於是獄吏用力一拍手,外麵忽的婷婷嫋嫋,走進四個穿紅著綠、秀色可餐的女子來。

個個是二九年華,含羞帶媚,魚貫進了牢房之中。

其中兩個女子各自提著精巧的紅木食盒,另外兩個一位手中抱著琵琶,另一位握著洞簫。

那兩個手提食盒的美女對梁叛頻頻拋出媚眼,倒是手持樂器的女子神情略微端莊,那懷抱琵琶的更是目不斜視。

獄吏見梁叛沒有拒絕,心中一喜,朝外麵叫道:“拉簾子!”

外麵兩個獄卒答應一聲,扯了一塊又舊又皺的黑布來,將那牢房柵欄和牢門一遮,繩子一係,便將這間牢房變成了一個私密的所在。

會所包廂!

梁叛一瞬間有種十分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他有點懵,還有點小激動。

如果將這裏的黴味換成香煙味,那氣氛就更完美了!

應天府大牢的操作這麽騷嗎?

這就是獄吏所說的“玩”和“樂”?

他一時都有些疑慮,甚至懷疑又有人要針對自己搞些甚麽栽贓陷害的鬼名堂了。

眾女見簾子已經拉了起來,便紛紛向梁叛迎上來。

那兩個帶著食盒的小娘將食盒的蓋子取下來,正麵朝下,放在稻草鋪成的“床”上,如同兩方果盤。

她們又從食盒當中相繼取出幾樣蜜餞、幹果,在食盒蓋子作的果盤當中堆成幾堆,其中一個更是除掉腳上所穿的繡花鞋,上了幹草鋪,依在梁叛的身邊。

這小娘將紅潤的嘴唇靠在梁叛的耳垂上,低吟般的聲音問:“相公好一個風流倜儻的架子,不知相公尊姓大名?”

梁叛淡淡笑道:“姓梁。”

他鼻中所聞,一股馨香襲人,肢體依偎之處,更是軟玉在懷,柔軟動人。

他不禁一陣心旌搖**,連忙將手臂從那小娘的懷抱之中抽出來,不著痕跡地搭在其肩膀上。

另一個則又從食盒底下掏出一盤折疊的雙陸棋來,巧笑嫣然地問:“梁相公,此處寂寞,不如讓奴陪相公打雙陸棋罷?”

梁叛一看那雙陸棋,便覺興趣缺缺,勉強提起精神來應了,那小娘便擺好棋子,兩人對弈起來。

接著那兩個曲兒娘也請梁叛點曲子,梁叛哪裏會點,就讓她們二人揀拿手的來。

一時間牢房之中管弦叮咚,笑語撩人,站在牢房外麵偷聽的幾個獄卒,一個個又是豔羨又是嫉妒。

相比於此間的輕鬆愜意,陳碌的半日亭中卻沒這麽好的氣氛了。

他派出去監視一府兩縣學的人不斷傳回來情報,似乎南京城的形勢又要變化。

昨天堵聚寶門的生員們,晚上經過幾大衙門派人輪番規勸,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上午,表麵上十分配合,一個個都回到了學堂讀書,都像個乖寶寶似的。

好像不打算再為了那被抓的小君子劉進向錦衣衛施壓了。

但陳碌是玩兒陰謀詭計的老手,他根本不會相信那幫唯恐天下不亂的文人們,會如此好說話。

那幫酸子此刻越是平靜,就越反常,陳碌就越警惕。

至於劉進,他是不會放的,這是他作為湖溪派南京首腦的第一次布局,梁叛已經替他找了個借口,並且打開了一個缺口,他沒有任何退縮的理由。

陳碌不但不會退縮,相反,這將是他跟敵人全麵開展的第一步!

他的或者說湖溪書院的敵人,不單單是龐翀和內閣,也不隻有陳綬,還有那些最近在南京城中四處活動、收買人心的倭人。

以及那幫來路不明、目的不明、幕後主子不明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