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段飛裝深沉,梁叛也不問了,大概問也問不出來。

兩人順著山腳的一條小路繞過山坳,總算到達了那座大院跟前。

院子是依山勢而建,因為這山坳中地勢的限製,所以院牆所圍的範圍並不大。

段飛在一座門樓外下了馬,將馬匹拴在樁子上,便推門而進。

梁叛一見門內,放眼便是一片低矮假山半圍成的池水,假山後麵是一片樹叢,幾座房屋便隱在樹叢當中。

門內一個掃地的老仆見人進來,愕然望了望,瞧見段飛之後,打了個躬,繼續埋頭掃地。

梁叛見段飛輕車熟路,不覺納悶,繞過那假山池子,樹叢之中有道彎彎曲曲的路徑,一座古舊的涼亭便在那入口之處。

涼亭之中也有個擦拭打掃的婆子,見了段飛便笑了笑,叫道:“表少爺!”

段飛朝那婆子點點頭。

梁叛卻是納悶。

表少爺?

感情這地方是段飛的關係,不是陳碌的地盤。

這段飛到底甚麽背景?

梁叛除了知道他老爹在吳淞江所做千戶以外,並不曉得更多的細節。

可是現在看來,這段家貌似不止這點底蘊啊。

至少他老娘那邊的關係肯定不止一個千戶的級別。

要不然也不會牽扯上一個屋脊上帶三頭脊獸的表親戚!

而且這宅子看上去還沒有主人住,很可能是這表親戚家閑置的別業……

段飛倒是沒想到他腦子裏轉過這麽多念頭,徑直將梁叛帶到這宅院中最大的一座堂屋之中,頭頂一塊大匾,三個燙金大字“循理堂”,取的是“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於物,故多憂戚”的詞。

這句話是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對夫子“君子坦****,小人長戚戚”的注解。

後麵還有一句注是:君子坦****,心廣體胖。

這個“心廣體胖”原先是個很高的讚頌,“胖”字也非肥胖之意,而是指人安泰舒適之態。

比如《禮記》中“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對人來說其實不單單是一種生活狀態,而是一種很高的心態境界。

段飛見他看那匾額,便笑道:“梁百戶,請坐。這匾上的詞是好詞,就是金燦燦的,弄得俗套了。”

在客位上請他坐了,立刻便有仆人上來沏茶,見了段飛也是叫他表少爺。

梁叛謝了茶,看中堂上一副對聯,寫的是“人之德性本無不備,惟聖人全體渾然;學者言行常有恥格,縱後進一身安泰”。

對聯中間是一幅邊景昭的《百鳥圖》,還是南宋院體畫的風格。

院體畫,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宮廷畫。

這玩意兒,一般人家降不住啊……

梁叛雖然不懂,但這畫裏的氣韻還是能夠體會一二的,況且這題材,不是甚麽人都能畫,之前他在陳碌那裏見過他家的中堂,就遠不如這一幅氣派。

他對段飛這家夥的家世愈發好奇起來。

段飛坐在旁邊,十分自如地喝著茶,見梁叛看畫,便道:“這是我大姨爹的長輩留下來的,我大姨喜歡,給掛在這邊了。”

“哦……”

梁叛點了點頭,沒說甚麽,當然也沒多問。

至於段飛的大姨夫是誰、她大姨喜歡為啥掛在這裏,而不是掛在自家住的地方,那就不曉得了。

總之這地方神神秘秘的。

吃了一遍茶,段飛問那伺候的仆人:“我表哥呢,怎麽不見他出來?”

那仆人道:“方才問了,正到後麵去尋,不知可曾出門去。”

段飛點了點頭。

又過了一會兒,進來一個年輕的小廝,見了段飛,行了個禮,說道:“表少爺,不曾想你來,方才管家來問,小的特來稟報:少爺今早出門去了。”

段飛放下茶杯,皺眉道:“他到哪裏?”

那小廝道:“臨走時沒留下準地方,一說是鳳陽府,一說是到天長。出了門看心情而定……”

看心情……

這倒確是他表哥的風格……

“他到天長做甚麽,會朋友,還是耍子?”

小廝道:“天長有位姓杜的老爺家裏辦壽,是老太太七十,少爺說或許會去瞧熱鬧,順便會會那位杜老爺。”

“是‘一門三鼎甲’的那位?”

“一點不錯,表少爺。”

梁叛聽他們說起甚麽天長杜老爺,又說老太太七十整壽,想起在燕子磯遇到的戲班,那鮑班主便是去這位天長杜老爺家伺候堂會的。

這倒巧了。

就聽段飛道:“那是一時半會兒不會來了,說不定徑直回河南。”

那小廝附和道:“那也說不定。”

段飛轉臉對梁叛道:“梁百戶,走,我帶你去挑個歇腳的地方,你住在這裏,沒甚麽規矩,一切自便。”

他怕梁叛見了這些形製高格的東西,住在這裏有甚麽壓力,因此提前說了這句。

別說,梁叛還真有點壓力。

雖然他這個現代人的靈魂崇尚人人平等,對尊卑並不分得那麽清楚,但是有些東西天然就會給人帶來一種感化或威懾,就像人進了佛寺寶殿之中,見了佛陀金身,哪怕根本不信佛的人,也要生出幾分虔誠之心來。

段飛帶他轉了幾道彎,繞過幾座小一些的建築,在一片貼著山體,毫無規則的小院外停了下來。

段飛一指頭裏最大的一個院子,說道:“那是我大姨和表哥主家住的,剩下的這些都是客居廂房,我常住在第二個院子,除了我大姨這個,你自己任選好了。”

梁叛便指了第三座小院,說道:“那便借住此間罷。”

“好。”

段飛點頭答應,便朝下麵吩咐下去,又叫了個管家來認了人,一應招待都由這管家安排。

做完這些,段飛陪梁叛進了院子,認了寢室、書房等處,陪他坐了一會,便告辭回去了。

梁叛坐在書房裏,見那書架上倒有上百本書,都是常見的儒家典籍、集注、校本,而且都是簇新的。

梁叛此時也沒興致看書了,坐在書桌後麵,支著下巴,有些出神。

……

釣魚巷白家河房之中,李眉山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闞峰和江泉吃力地將鄭俊彥的屍身搬到他的房間之中停著。

汪太太也吃了藥歇下了。

這院子一時完全安靜下來。

江泉站在鄭俊彥的屍體邊上,有些神思不屬,對闞峰道:“雲霄,我們要不要……要不要報官?”

闞峰皺著眉搖搖頭:“報官?向誰報?江寧縣還是應天府?報了未必能奈何那梁叛,可俊彥的名聲便毀了。”

江泉一陣默然。

綁架女官,欲行不軌,這種事傳出去,鄭俊彥的身後名的確是毀了。

闞峰看著鄭俊彥扭曲的麵龐,歎道:“還是等少君醒來再說罷……”

他說著,目光忽然掃到鄭俊彥的胸口,掉出一張紙條來,上麵寫著三個字:舊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