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禾假裝檢查一下貨包,說道:“那有沒有甚麽人上過船?”

貨工道:“有的,來過三次。”

他將三次來人上船的時間一一說了,李希禾心中默算,便有數了,這幾個時間恰好就在鬆江府四官圍繞吳韜那件案子的幾次交鋒之前不久。

那貨工又道:“上船的人有一個是鬆江府衙的,沒瞧錯的話就是經曆司的人。”

李希禾點點頭,為防止引起懷疑,便不再多說,撐船緩緩退出棧橋。

他撐著小船繼續順流而下,經過那大船時,船頭一歪,“砰”的一聲撞在大船的船身上。

李希禾船小身輕,又兼在水上,撞擊力量有限,大船隻是微微一震,隨即紋絲不動,可他的小船卻受不住力,當時傾覆下來。

不提那兩包貨早已沉底,就連李希禾也大叫著撲入水中,大船上兩名船工聞聲來看,見這落水的人不知是不會水,還是是受了驚忘記劃水自救,隻在河中撲騰。

兩人看出不妙,“啊唷”叫了一聲,同時取了繩索來,一邊一個拋給了李希禾。

誰料這一切全在李希禾的計劃之內,他自小生長在金山,下海搏浪也是尋常,這小小護城河哪裏困得住他,當即隨手抓住一條繩子,從水裏探出半個身體來。

沒被抓住的那個船工當即丟了自己手中的空繩,與同伴一道兒將這落水鬼扯上船來……

大船上今早便來了一位蘇州客人,盧獻之請他在自己房內相見,直到中午始終不曾出來,連盧獻之的幾個親信隨從也不準打攪,不知在談甚麽大事。

盧大人此刻便在屋裏緊鎖著眉頭,與來客道:“那裴德洛還不曾有消息嗎?”

那蘇州客人是個文士打扮,盧大人稱之為“郭師爺”,但是此人麵皮黝黑,不像是做文章的文人,倒似是個鄉野窮酸。

郭師爺並非今天來的,而是昨日一早便到了;也並非獨個兒來的,還帶了一名跟班,此刻那跟班在外麵艙裏歇著。

郭師爺道:“我們找了好幾日,那佛郎機商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恐怕這當兒已順流漂回廣東去了。”

盧獻之臉色微沉,說道:“那船東西呢,可打撈到了?聽講翻船的地方在江口,究竟有沒有出海,隻要沒出海,便可能有漁民捕撈,不要教不相幹的人將甚麽重要東西撈去了!”

郭師爺道:“說來慚愧,那船便在江口內,還不曾出得海去。得到消息後,我們立刻派幫裏人去打撈,誰知隻找到幾匹泡水布,旁的不曾找到。”

盧獻之帶著幾分希冀說道:“是不是衝到海裏去了?”

郭師爺臉色難看地道:“我們也這麽想,不過後來捉住兩個漁民,聽漁民講,船可能被吳淞江所打撈去了……”

盧獻之聽見“吳淞江所”,登時眉目含煞,重重一拍桌子,壓抑著怒氣道:“最壞最壞的結果,就是教吳淞江所插手進來!你們不是在所中打了埋伏,為甚麽沒有及時得到消息?”

郭師爺早有被痛罵的心理準備,但此時盧大人真的發作起來,仍覺膽戰心驚。

他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道:“聽說是段鐵琅帶了十二名親信,一夜走了三十裏路,到鬆江地麵上找漁家租了船出海,這才頭一個將船打撈起來的。整個吳淞江所到第二天早上也沒人被驚動,若非我們主動去問,那幾個眼線都不知道段鐵琅不在所城裏。”

盧獻之此時已知道不是自己的人無能,而是吳淞江所的段鐵琅太果斷、太狡猾,搞了一出暗度陳倉之計,打了他們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當一頭蟄伏多年的狐狸終於露出獠牙的時候,再精明的獵人也未必能夠防備。

隻是這姓段的幾年來一直裝聾作啞,吳淞江所也始終不曾有甚麽教人警惕的動靜。

原來段鐵琅早知所裏有他們的眼線,這些年一直在臥薪嚐膽,不管他們多少次故意露出破綻試探,段鐵琅也始終不為所動。

這些年唯獨這麽一次真正的機會,就被他突然抓住了!

盧獻之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段鐵琅是如何能斷定,這次就一定是機會,而不是像之前一樣的誘餌?

郭師爺見盧獻之沉吟不語,麵色不住變幻,忍不住提醒道:“大人,事已至此,我們當及早提防才是。就算段鐵琅拿到了甚麽東西,我們搶也好、偷也好,隻要再拿回來,任他說破大天去也沒用。”

盧獻之道:“不錯,你言之有理。也不必太過悲觀,佛郎機人的東西,他即便拿到手也未必瞧得明白。”

郭師爺道:“大人說的是,幸好我們和佛郎機人往來寫信用的都是外國字。也虧得吳大人家學淵源,自小在澳門學得佛郎機人的外國話……”

他心裏想著,那吳韜是盧獻之的小舅子,誇一誇那姓吳的痞子,便等於拍了盧獻之的馬屁。

所謂家學淵源甚麽的話,其實都是給姓吳的臉上貼金。

他們吳家原先是廣東在海上走私的,說好聽點是海盜,說難聽的其實就是倭寇,隻不過是假倭。

他們家常年同澳門島上的佛郎機海盜走私交易,所以吳韜也學的一口蹩腳的佛郎機話。

後來吳家海上的買賣被福建的盧鏜打掉了,吳家那一船人給打翻在海裏,一家老小凡是出了海的一個也沒回來。

盧獻之原先在廣州府做官,這個吳韜不知怎麽就巴結上了。

當時佛郎機人想在澳門駐紮,又想上岸貿易,吳韜剛好給盧獻之做通譯,一來二去,倒得了幾分親信。

後來還把自己妹妹送給盧獻之做妾,總算洗白了出身,一路跟著盧獻之升遷到京師,又被派到蘇州、鬆江。

郭師爺又聽講吳韜的妹妹得了身孕,因此滿打算自己這一恭維,足教這位威嚴的大人和氣幾分了。

誰知盧獻之頃刻間臉色大變,寒聲道:“吳韜死了。”

郭師爺大驚,正惶恐時,兩人陡然聽到“砰”的一聲,座船好像晃了一下。

盧獻之皺眉道:“甚麽事?”

郭師爺道:“小的去瞧瞧。”

盧獻之道:“我也上去,船艙裏悶得緊。”

當下郭師爺站起來,開了門,恭恭敬敬地請盧獻之走在前麵。

兩人上了甲板,兩名船工剛剛將李希禾“救”上船來。

那李希禾恰好與走上甲板的盧獻之視線一碰,兩人登時都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