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獻之道:“是你!”
陪同郭師爺從蘇州來的跟班此時也出來了,是個一身短打,精壯的漢子,雙目之中、顧盼之間,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氣。
郭師爺一眼瞧盧大人的表情,不必等吩咐,立刻對這跟班道:“把這人拿下!”
那跟班當即斜跨一步,從盧獻之身後繞出來,伸手便來抓人。
李希禾一見便知那跟班極不好惹,朝兩名船工笑道:“二位,多謝了。”
說完推開兩人,朝後一仰,縱身躍入河水之中,眾人奔到船舷瞧時,隻見河麵上漣漪陣陣,哪裏還有李希禾的影子。
又過了好長時間,才瞧見遠處一個人影鑽出水麵,爬上一條船走了。
盧獻之神色陰沉,朝自己的隨從道:“既然已經露麵了,也不必遮遮掩掩,你叫常樸、夏津來見我。”
那隨從躬身下船,往城裏去了。
郭師爺道:“那個人是誰,要不要小的替大人解決掉?”
盧獻之聽了這話,不禁想起吳韜來。
之前他們商量對策的時候,吳韜也是喊打喊殺,教人聽著厭煩,就連盧獻之都覺得這廝不學無術,太過粗鄙。
可是現在想想,眼下局麵可不大好,若是真聽了吳韜的話,心黑手辣一些,是否便不至於如此被動了呢?
縱然暗殺個把命官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可麻煩終歸隻是麻煩,南京城前段時間亂成那樣,做官的死了不止一個,不也屁事沒有?
皇上隻是教陶傳回家養老,並沒有下令再撤誰的職、問誰的罪啊……
盧獻之本來還算儒雅的臉龐上,漸漸露出幾分猙獰之色。
郭師爺便朝他的跟班使了個眼色,沒有半句旁的話說,那跟班立刻下船,自去辦事。
盧獻之有些詫異地看了看郭師爺,心想:姓郭的好快的眼色,好玲瓏的心!這等人隻是沒有功名,若叫他中個進士做官,怕不封侯拜相麽?
他一麵感到安慰,朝廷是八股取士,讓他得了個晉身之資;一麵又慶幸,朝廷取士愈發隻重八股,教郭師爺這種人隻能寄身草莽,替他們這些進士出身的大老爺做打手鷹犬,同時李希禾這種胥吏官即便再有本事,也隻能做個八九品的州縣佐貳,永遠無法與自己這等大員一較長短。
他此次受命巡視東南海防,愈發覺得,胥吏中盡多能人,胥吏官也多有能員。
幸虧朝廷不再多用胥吏、鄉賢,否則他們這些進士官豈非要同這些人搶飯吃?
若是搶得過倒也罷了,可現在看,真正未必啊……
……
內院裏不知從何處飛來兩隻黃鸝,撲扇著翅膀,同時落在院中的銀杏樹頭,唧唧喳喳地叫喚。
四大兩小六個人就在院子當中支了一張八仙桌,圍坐一桌吃飯,梁叛用筷子指指樹梢那兩隻黃鸝,說道:“來啊,兩個小娃背個杜甫的《絕句》來聽聽。”
阿虎當即放下筷子,朗聲背道:“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阿慶撇了撇嘴,歎了口氣,無奈接著背道:“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
背完便抓起筷子繼續吃飯。
梁叛滿意地點點頭,有點兒老子教訓兒子那味兒了。
他做出一副威嚴之態,粗著嗓門問道:“阿虎,最近學習怎麽樣啊?”
阿虎道:“不好,儒家學問永遠也學不完,愈學愈深。”
冉清道:“這便是了,做學問的,學了入門,便多以為自己會到九成了。等學到三分,便會愈學愈惶恐,那是眼界寬了,胸中有了丘壑,才知世界廣大,道理深遠。到得六七分時,便既有虛懷若穀,又能氣定神閑。”
阿慶道:“俞廷襄,你要怪便怪董仲舒,他教漢武帝獨尊儒術,否則若是尊崇墨家,你也不必背這麽多書了。”
冉清道:“董仲舒當時也不過順水推舟,在其之前已有衛綰逐法家、縱橫家,竇嬰、田蚡推舉儒術,到董仲舒時,儒家已經獨大。況且當時的儒家早已與春秋時大不相同。”
阿慶道:“我瞧法家也很好啊,秦代便是用法家的商鞅、李斯,才淩駕六國之上的,秦代能用,漢代為啥不能?我們大明也不能用嗎?”
梁叛插嘴道:“漢代也不是沒用法家,我瞧蕭何就是法家之道。不過到漢武帝時時代不同了,蕭何要興刀兵,富國強民;漢武帝時國家一統,需要對抗外敵,所以要強國弱民,所以才推儒家的罷。冉老師,對不對?”
冉清道:“有幾分道理,這種大題目我也不敢妄下定論。不過阿慶說的不對,法家並非已經絕跡了,諸子百家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如申不害,說他是法家,可又有黃老的思想。
“又好比我朝,雖是儒學當道,一地主官往往也確實是用儒學教化百姓,可辦錢穀、處政事的胥吏們,可不會用儒道做事,他們的風格與法家如出一轍。”
梁叛扒了一口飯,笑道:“照你這麽說,進士官、胥吏官之爭,說到底是儒法之爭?”
冉清道:“本質上是搶飯碗。”
她本是認真在說,眾人卻都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
這時管家老楊進來對梁叛說:“老爺,嶽家老爺來拜。”
梁叛一聽是嶽三跳到了,連忙拿手巾抹了嘴,說道:“我來了,你請他喝茶。”
老楊道:“是。”
說著出去了。
其實不必梁叛吩咐,老楊早已請老主人在廳裏坐,並奉了茶上來。
嶽三跳四麵再瞧這軒敞寬闊的前廳,越發覺得自己送對了東西。
不一會,梁叛從後麵出來,見了嶽三跳便拱手作禮:“嶽三哥,多謝你送的地方,此處再好也沒有了。”
嶽三跳站起來哈哈笑道:“談甚麽謝。你用得著最好,在我手裏閑置也是閑置。”
兩人重新分賓主坐下,談了幾句閑話,說起這兩日城裏的亂象。
嶽三跳道:“我來多謝你老弟,昨天若不是你出麵,我那兩個畜生已不知被人拿到何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