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丫頭正抱著一碗不知從哪弄來的瓜子,坐在後院的池塘邊哢嚓哢嚓地嗑,腳下的一隻簸箕已經裝滿了瓜子殼。

瞧見梁叛回來,丫頭丟了碗便站起身,嘴一扁就哭道:“一天沒吃東西了,我餓……嗝兒……”

“餓”字還沒說完,就被一聲飽嗝給打斷了。

梁叛一臉戲謔地看著丫頭,後者小臉一紅,立刻換了個笑嘻嘻的神色,說道:“啊,吃瓜子吃飽了。”

說著還拍了拍肚皮。

梁叛知道這死丫頭根本就不可能一天沒吃東西,因為廚房裏有米有麵,還掛了兩條鹹魚和一籃子新鮮的莧菜,都是柳差役替他置辦的。

他剛才回來時特地到廚房看了,掛在房梁上的鹹魚已經少了半條,莧菜也缺了點,鍋底還剩了點兒炒莧菜留下的紅色湯汁。

不過要說半天沒吃飯,他還是信的,因為此時已經到了吃完飯的辰光了。

梁叛從背後拎出一個食盒來,說道:“你看我帶啥了。”

丫頭雙眼一亮,隨即閉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一臉陶醉地道:“哇……是燒雞!”

梁叛故意將食盒拿開,說道:“反正你也吃飽了,隻好我一個人吃啦!”

說著就要將食盒拎走,可是還沒轉過身來,丫頭又已經掛在了他的身上,一個勁兒地叫道:“我還能吃,我還能吃!我要吃燒雞!”

梁叛忍不住啐了一口:“呸,吃貨!”

不過一邊罵著,一邊卻笑了起來。

也不知怎麽的,回到家以後,之前還壓在心頭的那股氣憤,轉眼便煙消雲散了。

他抱著丫頭走到池塘另一側的涼亭中,擺開三個碟子、兩碗飯,兩人邊聊邊吃,眼看著日頭漸低,晚飯也吃得差不多了。

梁叛擦著嘴,看著正在收拾碗碟的丫頭,忽然問道:“還疼嗎?”

丫頭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哼,不和你說!”

梁叛咧嘴笑了起來,笑得有點****、有點無恥。

……

海門衛押送來的糧食是早上到的,梁叛接收了以後,略略放下心來,便到迎賓客棧找陳亭一起出發去台州。

從西城門離開桃渚所城,梁叛騎上馬,與南北商行大東家陳亭的馬車並行。

給陳亭趕車的是一名老車夫,拉車的馬也是一匹老馬,所以梁叛不得不停停走走,照顧陳大東家的速度。

台州的府治在臨海縣,從桃渚到台州城,要走一百二十裏路,照這個速度走下去,天黑之前一定到不了的。

因此兩人反倒不怎麽著急了,將養著馬匹力氣,緩緩而行。

中午時分,兩人行到一處小鎮上,便暫時停下歇腳用飯。

吃飯時,梁叛想起昨天問及張小旗的問題,可張小旗“冒千戶這個人還不錯”的回答,著實教他不解。

眼下瞧見坐在對麵的陳亭,心中疑惑難以驅散,忍不住問道:“陳大東家,你同冒千戶總打過交道的罷?”

陳亭愣了愣,道:“自然。”

梁叛道:“那你看,冒千戶這人如何?”

誰知陳亭的回答與張小旗如出一轍:“冒千戶是個好人,隻是實在不懂經營。其實也可以理解,桃渚所軍戶越來越少,許多田地撂荒,屯田愈發不成了,桃渚所的收入自然也同軍戶人口一樣,越來越少。這些年積欠下來,債便愈來愈多了。”

梁叛皺眉道:“那他沒有開創點別的營生?比如種桑養蠶,或者將荒地種成果園?”

陳亭道:“所以說冒千戶不懂經營,一味隻知道屯田。家父當年建議過,讓他種桑養蠶繅絲,做出來生絲我們四海商行可以替他包銷。但是冒千戶說甚麽也不肯幹,眼中隻認得屯田種糧。”

梁叛這才有些明白了,冒慧仁說白了就是小農思想太過根深蒂固,絲毫不懂變通。

但有件事還是令梁叛耿耿於懷,他冒慧仁即便經營不善,使得桃渚所欠下這麽一大筆債賬,可也不能就此躲了起來,將擔子甩到自己肩膀上啊!

再是個好人,這一點上做得也不能算好了。

……

第二天中午,兩人才剛剛進得台州城,陳亭一直將梁叛送到所謂台州漕幫的總堂口——城南新昌棧。

新昌棧不是客棧,而是貨棧。

台州府城南側緊臨靈江,有三座城門,分別為鎮寧門、興善門和靖越門。

作為台州漕幫總堂口的新昌棧,便在興善門外,緊靠城牆的拐角處。

梁叛牽馬站在興善門外,遠遠看著那一片頗具規模的貨棧,心裏便有些犯嘀咕:怎麽台州幫的總堂口會設在客棧中,而不是茶社?

他雖不曾親自去過幾個漕幫堂口,但大幫的規矩和習慣是曉得的,堂口一向隻在茶館茶社,像馮二在水西門貨棧旁邊的那座小樓,隻能算是平常落腳辦公的所在,並不敢稱為“堂口”,何況是一幫的總堂?

不過台州在地理上畢竟和南京相去千裏,本地自有本地的習慣也未可知。

陳亭已被他支去籌糧了,這一次他是單獨先來會會台州幫的老大羅南鬥,拉拉看關係,倘若談得來,再說陳堂南北商行之事,到時候把陳堂叫來不遲。

倘或根本談不來,自然就不必把陳堂喊來了,否則之事徒增尷尬。

梁叛心中有了計較,便牽馬往前,跟著幾輛沒裝著多少貨物的板車,進了貨棧的大院之中。

如果說南京漕幫在三山門內的貨棧,是人流如織、舟過如鯽的話,那台州幫作為總堂口的貨棧,此時在梁叛看來,就是一個冷清而少了生氣的大型倉庫。

馮二的貨棧是周轉為主,基本當日貨當日清,很少會在貨棧中大量存貨。

而台州幫的這座貨棧,卻是存貨為主,周轉速度很低,這從進出貨工、車馬的數量就能看得出來。

正當梁叛站在貨場中央,牽著馬左瞧右瞧的時候,突然從邊上走過一個短打漢子來,用一口濃重的本地臨海方言喝道:“甚麽人,進貨還是出貨?”

梁叛一見那人凶霸霸的,衣領敞開,露出胸口一道長長的刀疤來。

他拱手道:“我是南京漕幫的,不敢請教,貴幫羅老大在不在堂口?”

那漢子顯然愣住了,有些不大確信地問:“啥個漕幫?南京?”

梁叛道:“是,南京漕幫。”

那漢子像見了鬼似的,將梁叛上上下下打量了兩遍,突然一揮手,叫道:“都來啊,抓住這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