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鬥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拱手道:“慚愧,這位梁朋友的確是打南京來?”
梁叛也重新按照一般的江湖禮節拱手道:“不錯。”
羅南鬥朝那兩個押著管寄的嘍囉使了個眼色,又對梁叛道:“梁老哥,請裏麵說話。”
管寄被人放開之後,兩腿一軟,差點便摔倒在地。
可想而知,剛才若不是被那兩人強行押著,或許早已站不住了。
押人出來的嘍囉見狀連忙向梁叛辯解道:“他可不是我們打的,來的時候便受傷了。”
管寄也喘著氣道:“傷不礙事,就是餓的。”
羅南鬥道:“快去弄點飯菜,請這位管朋友先用。”
當即有人跑了出去。
梁叛也將那刀疤大漢扶起來,歸還了刀,拱手致歉。
那刀疤大漢悻悻地看了他一眼,也拱了拱手,捂著肚子退下去了。
羅南鬥權當沒瞧見,說道:“梁老哥,請。”說著伸手一引。
梁叛道了聲謝,便快步上前,與羅南鬥並肩而行。
眾人此時見狀,卻沒一個敢出言怪罪梁叛托大的,默默跟在後麵。
羅南鬥將梁叛帶進一座廳堂,奇怪的是,那廳內中堂上既非掛的字畫,也非磚雕裝飾,而是一個木製的十字,樸素已極。
梁叛再看羅南鬥穿的黑袍,腦中靈光一閃,脫口問道:“羅老大,你信耶穌會?”
羅南鬥這回看向梁叛,是一種吃驚而且佩服的眼神了,他道:“梁老哥也曉得耶穌會?”
他之所以吃驚且佩服,是因為這教會別說在台州,即便在浙江也還不多。
接引他入會的那位教士曾經對他說過,中國人當中信奉主的,還不到兩百個,而且多在廣東、福建,兩省一共約有一百六七十,在台州則隻有他羅南鬥一位,地位上自然尊崇了。
因此羅南鬥所佩服的,不是梁叛的見識,而是手麵、地位——沒有這兩樣,根本不會聽說過“耶穌會”這個名號的。
梁叛道:“略知一二,不知羅老大是幾時信的教?”
羅南鬥沒有隱瞞,說道:“三個月前,有幸受到蘇菲婭教士的接引,得以侍奉我主。”說著從自己衣領之中拎出一根麻線來,上麵係著一個銀質十字架的吊墜,右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並低頭在那吊墜上親吻了一下。
梁叛好奇地問:“這位蘇菲婭教士是女的?”
羅南鬥道:“正是。”
梁叛道:“可是佛郎機人?”
羅南鬥訝然反問:“梁老哥認識蘇教士?”
這話是等於承認了,那位名叫蘇菲婭的女教士,也是個佛郎機人。
梁叛本來下意識地想詐一詐羅南鬥的,就說自己認識蘇菲婭,但想想沒甚麽必要,這次來是談生意的,並非搞事情,便搖搖頭,思量著將話題轉到水路貨運上回來。
隻是現在已知道台州幫不過徒借漕幫之名,並無漕幫的香火,羅南鬥對此也絕口不再多提,那就沒法講甚麽大幫義氣了。
——或許這位羅老大連“大幫”的含義也不曉得。
梁叛隻好在商言商地問:“羅老大,聽聞台州府境內水路都是你老哥掌管?”
羅南鬥本來心虛,擔心他再提甚麽漕幫,此時見他自己揭過,暗暗鬆了一口氣,點頭道:“說句不謙虛的話,台州府內河幫,暫時是羅某一家獨大。”
他自己也不提“漕幫”,隻說“河幫”了。
梁叛道:“小弟還有一個身份,眼下在桃渚所做個百戶官……”
話沒說完,羅南鬥便驚得站起來,半開玩笑地道:“那草民要給老爺磕頭咯!”
說著便彎下膝蓋去行禮。
梁叛連忙跨上一步扶著,笑道:“你老哥誤會了,小弟提這個不是要給自己裝身份,實際要請羅老大照應。”
羅南鬥嘴上說了兩句“不敢當”,順勢站了起來。
梁叛道:“是這樣,我們桃渚所眼下在貨運方麵,有個長久合作的馬行。”
羅南鬥道:“這個羅某有些耳聞,桃渚所一向同四海商行很合得來啊。”
“不是這麽回事了。”梁叛道,“從今起我們打算同南北商行合作,用他的馬行,隻是台州府境內水路繁多,南北馬行在水路上沒個得力的夥伴,做事不免‘馬別腿’,多有不便。”
說到這裏,羅南鬥已經明白意思了,的確是找自己幫忙的,而且聽口氣是想給南北商行保媒拉纖。
若是尋常小事,他寧願賣給梁叛一個麵子,畢竟對麵是個六品官,山不轉水轉,難保以後還有碰麵的時候。
但是這件事他非得拒絕不可。
隻是他不曉得梁叛這人的脾氣,短暫的接觸來看,像是個很好說話的場麵人,可知人知麵不知心,麵子上最好不能有所損傷。
因此說辭上繞了個彎,不敢直接回絕。
他這麽說:“不知梁大人曉不曉得本幫的境況?”
梁叛問:“羅老大指的是哪方麵?”
羅南鬥道:“吃飯啊,鄙幫雖小,可也有二三百號人,海麵上平靜的時候,可以走走漕,掙些口糧。可眼下海上有多亂,你大人在桃渚,是最知道的,我們河幫眼下出不了海,走不成漕,入不敷出的。隻能是寅吃卯糧,沒幾年飯好吃啦。”
說著一臉愁容,倒像真的馬上就要斷炊似的。
梁叛心想:你小子跟我裝,你再難還難得過桃渚所?
他道:“既然如此,我想額外介紹買賣給你,豈非正好?”
羅南鬥見窗戶紙就剩一層了,幹脆自己捅破了它,還落個爽快。
他說:“如果大人想讓鄙幫替南北商行走水路,就請大人高抬貴手,不要說了,否則等於殺了羅某的頭!若是別的事,你大人說甚麽是甚麽,鄙幫上下水裏來火裏去,絕不皺一下眉頭。”
“怎麽?”梁叛皺起眉,不解地問:“為啥不能替南北商行走水路?”
羅南鬥道:“方才已稟報過大人了,眼下我們河幫快挨不住了,貨棧裏甚麽情形,大人來時想必也瞧得見。這兩年是靠著四海商行張條大船,還有些湯水好喝,否則早已維持不住、散夥了事。那南北商行眼下和四海商行是死對頭,大人教我替南北商行的陳亭做事,豈非教鄙幫自斷活路?”
這話等於說到底了,連談判商量的餘地也沒有。
梁叛一時沉默,片刻後歎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強求。不過外麵被你們抓起來的那人,我要帶走。”
羅南鬥道:“梁大人親自開口,自然不成問題。隻是不知那位是甚麽人,難道真是南京漕幫的朋友?”
梁叛先不回答,而是饒有興趣地道:“他自己是怎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