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雙眼在人群中一掃, 見到兩個熟悉的麵孔——陳少東家和溫供奉。
兩人的視線與他的目光一碰,都低下頭去。
梁叛隨便在下麵一張空椅子裏坐下,說道:“大家都坐,不必客套,直接開始罷。”
李梧便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那陳家老太太始終目視前方,看也不看梁叛一眼。
這時梁叛對麵一個中年站著道:“李知府,我們四海商行一向本分,不知台州府擺下這樣陣仗,是打算捉人呢,還是搜查?”
梁叛循聲望去,卻見那中年是個方堂臉,闊口短須,頗有幾分威儀。
他問那皂隸:“這是誰?”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沒有刻意壓低,所以堂上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有兩個年輕的便轉頭望了過來。
那皂隸道:“是四海商行的陳大東家。”
陳大東家幹脆轉身來做了個自我介紹:“草民陳合北,見過梁百戶。”
“哦。”梁叛點點頭,原來他就是陳亭的二叔,搶了自己侄子家業的那位……
他遠遠向李梧示意,表示可以回答陳合北的問題。
李梧這才答道:“捉人也可,搜查也可。”
陳合北一愣,這是甚麽話?
他皺眉道:“倒要請教,何謂‘捉人也可,搜查也可’。”
梁叛插嘴道:“你們隻要好好配合,大家便相安無事,否則就捉人、搜查!”
他語氣中**裸的威脅,令陳合北臉上一變,強笑一聲道:“梁百戶說笑了。”接著轉向李梧,躬身道:“還請知府大人明示。”
其實李梧到現在也還不大習慣“知府大人”這個稱呼,他有那麽一瞬間又產生了一點恍惚,隨即淡淡地說道:“梁百戶已說得很明白。”
陳合北一陣愕然,不過他總算看出幾分端倪了,看來眼前的這場事,坐在下麵的這位梁百戶才是正主。
他狠狠地剜了兒子一眼,陳少東家連忙撇過腦袋,不敢看他爹的眼神。
陳合北以為這是梁叛為了找回桃渚所的場子,特意來攪事情的,隻是這新來的台州知府憑甚麽會聽他的擺布,他暫時還沒想到這一層。
這陳大東家也算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他走到梁叛跟前,深深地作了個揖,賠笑道:“梁百戶,我們一定配合。桃渚的事。是犬子不知好歹,冒犯尊駕,還望梁百戶大人有大量,不要同小孩子計較。”
梁叛見他打岔打得離譜,連忙抬起手掌道:“打住!桃渚的事無所謂的,我倒希望你們多來搞幾次,再有兩三回,我們說不定連大福船都有幾十艘了。”
陳紀在底下恨得牙癢癢,那溫供奉卻一臉羞慚,默默不語。
陳合北心裏也是恨極,勉強笑了笑道:“梁百戶說得是,支援抗倭,原是我們商戶的本分。”
梁叛嗤笑一聲,搖了搖頭:“陳大東家,我真佩服你的臉皮厚,侵吞衛所屯田不成,還給自己臉上貼金,你們陳家人真正是不吃虧啊!”他見陳合北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又要開口囉嗦,連忙提前打斷,“好了,多餘的話不要再說。我來是想借你們四海商行的商船用一用。”
陳合北頓時露出警惕之色,轉頭看向自家老太太。
老太太突然高高的嗓門叫道:“不借!”
梁叛皺眉道:“老太婆,我說借是客氣話,你倒當真?”
一直不敢作聲的溫供奉突然站起來道:“梁百戶,我們四海商行隻有馬行,水上的活路都是請台州河幫派船幫忙,哪裏來的商船?我們老夫人的意思不是不借,而是沒船可借啊。”
梁叛朝門外一指:“閑雜人等出去。”
他喜歡和聰明人說話,但是不喜歡跟聰明人繞彎子,所以幹脆,請陳家供奉的這位聰明人出去。
門外當即進來兩位捕手,在眾人目瞪口呆之中,一左一右將溫供奉叉了出去。
梁叛掃視場中一圈,抬高了幾分聲音,警告地道:“我來,不是跟你們商量甚麽,也不想浪費時間跟在這裏打機鋒,讓你們做甚麽就做甚麽,老老實實的,對大家都好。”
陳老太太雙目圓瞪,突然站起來,將拐杖頓得咚咚響,破口罵道:“好賊軍,你倒睜眼看看外麵的牌匾,瞧瞧老身的敕封。”她從袖筒之中取出一卷黃布帛來,舉在眼前,“我陳家在台州修橋鋪路、賑災散財,朝廷百姓都瞧在眼裏,你今日到我府上來勒索,不把大明朝廷和天下人放在眼裏嗎?”
梁叛嘟囔道:“甚麽狗屁東西——管寄!”他大聲朝門外喝了一聲。
管寄立刻壓著刀從門外進來,“啪”的一聲立正拱手,大聲道:“職下在!”
“把他拿下!”梁叛朝陳紀一指,淡淡地道:“船不肯借,就借你們幾個腦袋。”
老太太嘶聲叫道:“你們敢!”
管寄哪肯理會這老虔婆,如狼似虎地走上前,一搭手攥住陳紀的手腕,一腳揣在腿彎裏,哢嚓一聲先將右臂卸了下來,同時拔刀架在了陳少東家的脖子上。
陳少東家初時尚未反應過來,等他感到疼痛的時候,整張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喉嚨中發出一陣慘痛的嘶吼。
陳老太太鬆弛的腮幫子抖了一抖,立刻轉向李梧道:“李知府,我們是台州府治下的良善商戶,今日犯了甚麽王法,要被這等惡棍賊軍欺辱!若是台州府不肯給我們一個公道,老身寧死也要告上京師去!”
梁叛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張黃紙駕帖來,抖了一抖,說道:“錦衣衛奉命捉拿通倭並違禁走私陳氏奸商一戶,便宜行事,請台州府上下一體協助!”
他幹錦衣衛這麽久,出差辦事也不止一次了,還是第一次使用駕帖,也是第一次“規範執法”,不禁有些小激動,將那駕帖抖得嘩嘩響。
這封駕帖是他提前讓陳碌準備好的,從南京刑部要了公文,再發到刑科批下,一應流程都是南京走完了,再快馬發來的。
梁叛身上甚至還有一張空白蓋戳的駕帖,寫甚麽隨便,隻是有個大致的限定,不能用於捉拿七品及以上官。
老太太見到駕帖上的字,又看看那鮮紅的鈐印,登時氣焰全無,兩眼一黑,勉強扶著桌子站定。
錦衣衛……怎麽會是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