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後,眾人勉強吃了些海盜送來的飯菜清水,至少從這些寡淡的飯菜當中,看不出有任何“優待”意思,更加和“財神爺”沾不上邊兒。
一直等到月上梢頭,範老板和周老大才被一名海盜領到山洞這邊來,這兩位陳東口中的“貴客”,除了帶回來一股酒氣以外,待遇也沒比山洞裏這些幹苦力的好很多。
梁叛愈發對這兩船人在島上的前途不加看好了。
兩位老大一進門,悶坐在山洞中的人們便都站起來,吵吵嚷嚷地問他們眼下的境況。
範老板一個勁兒地寬慰道:“啊沒事,既來之則安之。啊。反正現在有吃有喝,雨淋不著風吹不著,大夥兒就安安心心等陳首領的安排。”
他那頭有個像是小管事的問:“老板,你為啥不想陳首領求個情,放我們先回去,這樣住在這洞裏算啥個事哩?”
範老板道:“一定一定,明天我去拜訪陳首領,一定說這件事,都睡覺,都睡覺。”
他一邊安撫眾人,一邊走到靠牆邊留給他的位置,按了按地上薄薄的一層稻草,躺下便和衣而睡。
他雖然盡量作出一派輕鬆之態,但梁叛一眼便瞧出這範老板其實心事重重,甚至連應付和敷衍都有些力不從心了。
這位大概是在宴席上得到了甚麽消息,或者看出了甚麽明堂。
梁叛向周老大使了個眼色,周老大雖然不如範老板機敏,但也還有點眼色,立刻道:“哎呀,肚子有點痛,阿生,這一帶我不熟,你帶我找個地方接手。”
“阿生”是梁叛的化名,聞言立刻起身扶住周老大道:“大舅,你跟我來。”
兩人交換個眼色便朝外走。
本已躺下的範老板聽見兩人的話,抬頭朝二人的背影看了一眼,便重新躺下。
他睜著兩眼,木然盯著眼前嶙峋的石壁,油燈下的石壁突出的陰影隨著火苗的搖曳而伸縮晃動,那陰影時左時右,時長時短。
晃得範老板眼花頭疼。
他是頭疼,頭疼明天該怎麽辦,後天該怎麽辦,大後天……
他頭疼還有沒有大後天了。
梁叛跟著周老大來到山洞外麵,一直沿著山腳往海邊走,那名送範老板和周老大來的海盜則遠遠地跟著。
梁叛能感覺到有兩束目光盯在自己背後,後脖頸豎起的汗毛證實了他的這種感知。
周老大一邊左右轉著腦袋,好像在找合適蹲坑的位置,一邊像是隨口用台州方言嘀咕了一句:“你聽得懂台州話嗎?”
他說得聲音很低,遠處的人未必聽得到,就算聽到也隻以為他是在抱怨沒有合適的位置。
梁叛“嗯”了一聲,他雖然不太會說,但聽已經能聽明白了。
周老大朝前麵一指,又道:“我們處境有點麻煩了。”
說著朝自己手指的位置走了過去,那海盜隻以為他在說“這個位置好”一類的話,但畢竟心裏起疑,還是跟近了兩步。
梁叛道:“你不怕這小子也聽得懂嗎?”
他的話夾雜著南京官話、鬆江話以及台州話的語調,雖然學得都不像,但隻要不是吳語區的人,還是很難分辨的,聽上去調調都差不多。
果然,周老大解下腰帶,光著腚蹲下來道:“那小子是福建人,範老板剛才套過話了。”
梁叛點點頭,這才放心。
那海盜張了張嘴,想要製止他們說話交流,但想想這些人終究不是甚麽囚犯,自己接到的命令也不過是看著他們,限製他們在島上的行動罷了,所以終究沒有開口。
突然周老大“噗”地放了個響屁,那海盜連忙皺著眉退開幾步,轉身朝遠處溜達去了。
梁叛站在上風口,倒是無所謂,問道:“宴會上打聽到甚麽沒有,那個範老板後來有沒有跟你說過甚麽?”
周老大道:“範老板一直想請陳東先放我們回去,他那張嘴說話很動聽,你也領教了,死人也能說活的,可是不管許多少好處,陳東就是不答應。而且看他的意思,他也不想留我們,但是非留不可。回來的時候範老板同我說,我們兩家人在外邊,一定要抱團。”
“別的呢?”
“沒了,範老板就跟我說了這麽一句,不過我感覺他還有別的話,隻是沒到時候說。”
梁叛點點頭,範老板進山洞以後的表現十分反常,他一定是猜到甚麽了。
如果有一件事被範老板看了出來,卻不敢當眾說的話,那麽梁叛便已猜到這是一件甚麽事了。
範老板不敢說,甚至不敢想,這件事一定是要命的事!
再結合陳東的突然出現,以及一係列的古怪行為,山穀之中陳東的人勸降時說的那句話……
梁叛道:“你還記不記得,關於龜山島苗老大的死,陳東的人是怎麽說的?”
周老大擰著眉想了想,不是很篤定地道:“好像是說……被炮打死的?”
梁叛道:“是從跟著大軍從東桑島撤退的時候,被明軍一炮打死的。”
此時的炮其實就是大號的鳥銃,不是那種打出炮彈能炸一片的玩意兒。
這種火炮打出來的鉛彈都是實心彈,沒有爆炸能力,一般是用來對付船隻,一炮可以將戰船的側舷擊穿、或是打斷桅杆,對戰船造成致命的傷害。
這苗老大也是黴透了,才會被炮彈打中,死得應該也挺慘的。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倭寇的大軍從東桑島撤退了。
東桑島在福建靠近浙江邊界的位置,倭寇既然是撤退,而不是潰退,那就未必是受到了重創不得不退。
事實上從最近的軍報上來看,倭寇從上個月進攻受阻開始,就已經在次第撤出戰場了,因為再繼續進攻下去已經沒有了太大的意義。
在大舉進攻期間,小股倭寇分散潛入內陸大肆剽掠以後,也已陸續滿載回歸,倭寇此次大舉進犯的戰略目標也已基本實現,那麽這次的撤離,很可能不會就此消失,而是僅僅換了個新的目標,準備故技重施而已。
那麽這個新的目標,很有可能就是浙江。
陳東被徐海安排到龜山島來,很難說沒有讓他做先鋒之意。
那麽陳東扣押兩隻商船,就順理成章了——他在龜山島的布置和動靜,不能泄露出去,如果教浙江的明軍知曉了,就很可能會從龜山島的變故上,猜到徐海大軍的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