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梁叛便悄然潛出山洞,他睡覺的位置在最裏麵靠著石壁的地方,與他緊挨著的是小林翔太,再朝外則是周老大。
他離開的時候,隻要小林翔太和周老大稍微靠牆挪一點,其他人在黑暗裏根本看不出此處少了一個。
龜山島說大不大,但真要找遍整個島嶼,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山太多太陡,有些山頭根本就沒有路徑上下,以至於倭寇在島上盤踞這麽長的時間,也沒能將這一片山地開發出來。
天草芥在哪裏,他根本就摸不到頭緒,晚上視線不好,白天又要接受海盜的監視,所以想要一個晚上就找到天草芥的所在,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把目標定在了那片山穀,以天草芥的身份,如果被關押的話,在山穀中的可能性最大。
可是當梁叛在那片山穀中尋摸了大半夜,找過好幾個茅草屋,也沒找到疑似關押的地點。
到了後半夜,梁叛不能再找了,匆匆跑回山洞裏休息。
此後一連幾日都是如此,晚上悄悄跑出去找天草芥,白天就跟著兩家船上的人窩在山洞裏閑扯。
想要離開山洞出去走走也未嚐不可,隻是不能脫離洞外海盜的監視範圍,假如那些海盜發現他們有越界的意思,便會立刻按著刀上來勸告,語氣當中的威脅意味卻一次比一次明顯。
範老板倒是在白天出去過幾次,也走出了他們的活動範圍,但每次去都要好長時間,最早的一次也到了下午才回來。
可以看得出來,範老板的情緒越來越低落,每天說話也越來越少,就像海盜分給他們的食物。
到了第五天上,兩個出去“放風”的寧波船員回來,激動地說:“海上又來了好多船,最少有上千人!我的天,這個島上的人和船越來越多了!”
這時一個海盜走進來,惡狠狠地道:“閉嘴,老老實實待在這裏,不準多話!”
說完便走了出去。
梁叛和周老大相顧愕然,這已經相當於是囚犯的待遇了。
外麵那些看守對待他們的態度,就是“上麵”態度的下達和縮影,由此可見,在陳東眼中,他們這些商船上的人,價值已經越來越小了……
或者說,陳東越來越不期待能從兩家商行得到更多的好處了。
這說明陳東在龜山島的定為已經逐漸清晰和明確,就是臨時駐紮,而非長久管理!
徐海將陳東調到龜山島來臨時駐紮,還不斷往龜山島調集兵馬船隻,其心不問可知。
處理他們這些人,不會太久了……
這一天,他們每人每頓的夥食,已經減少到了一個半饅頭。沒有菜。
第六個晚上,梁叛再次避過海盜看守的耳目,離開了山洞,朝他們這座山洞所屬的山頭走去。
此處就在龜山島這頭烏龜的“頭部”,那形似高昂著的龜首的石磯,就是他們所在這座山脈的最高峰。
梁叛找準一個雜書灌木當中的平路,正要上去,這座山的背麵突然傳來一聲清晰的銃響,那響聲不斷地回**在龜山島的上空,還沒消失下去,便又是“砰”然一聲,再次在空中不停地回**。
梁叛心想,這裏果然有個造銃的工廠。
他立刻鑽入樹叢之中,沿著早已看好的那條路,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山上而去。
……
天草芥被鳥銃的聲響驚醒,他**著上身,腦門和背後都是一片汗漬。
他剛才夢到了慘遭三好長慶欺壓的義藤將軍,正被殘暴的三好下令逐出京都,一直流放到近江國,並在那裏受盡屈辱。
他甚至在夢中聽見將軍在呼喊自己的名字,請求自己盡快帶回明國打大軍來,將他拯救出這悲慘的世界……
天草芥坐了起來,身下的草席已經汗濕了一大片,已經長出一層短發的頭皮上,也掛滿了亮晶晶的汗珠。
他不由得雙手合十,虔心誠意地念誦了一段佛經,才漸漸穩住心神,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長籲了一口氣。
外麵的月光從半開的柴門縫內灑進來,將地下照得一片雪亮。
天草芥也沒有心思再睡了,撐著酸痛的胳膊,爬起來走到屋外,奇怪的是,沒有看見那個每天監視自己的明國海盜。
這事很諷刺,明國人把海盜稱為“倭寇”,可天草芥見到的海盜,絕大部分都是明國人……
他細長的雙眼向四周掃去,見到自己每天用來椿木炭的木椿,他在島上的唯一工作,就是替前麵山坳中的火槍作坊椿木炭,將這些木炭椿成細細的碳粉。
這兩天的工作量格外的大,以至於他的手臂到現在還是酸痛的。
天草芥朝那火槍作坊看了一眼,依然燈火通明的,還能隱隱約約聽到一些打磨鐵管的嚓嚓聲。
為何突然之間就要趕工了呢?
他在心裏想著。
抬頭望向天空中的那輪明月,心思卻已飄到了遙遠的京都,還有自己的家鄉丹波國。
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地吟唱起來:“櫻花啊,櫻花啊,盛開在暮春三月。萬裏長空起白雲,千朵朝霞多美麗……”
“嗬!”
突然,身後一聲輕笑打斷了他的歌聲,天草芥不可思議地轉過頭去,看見自己的屋頂上蹲著一個男子,正微笑這看著自己。
他瞪大了眼睛,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那男子輕飄飄地跳下來,甩手扔下一具屍體,正是最近被派來看管天草芥的海盜,然後便抱著胳膊戲謔地看著他,那神情,一如在當日的南京會同館情形。
那還是個“於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的日子。
天草芥再也沒想到,自己真的能在這座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海島上,見到這個人。
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不知怎麽的,心中猛然湧起一股衝動,在胸口往複激**,他細長的雙目中兩行眼淚早已流了下來,順著他那副大盤臉滴滴而下。
他突然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將額頭緊緊貼在地上,用日語說了一句話,梁叛依稀聽得是:無所不能菩薩……
“喲,大智者,怎麽一見麵就行此大禮啊?”
梁叛看著地上的天草芥,開玩笑地道。
他能在這裏找到這個和尚,實屬意外之喜,在此之前他已經專門找了好幾個晚上,卻一無所獲。
而今天,他是特為來看看這鳥銃作坊的,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偏偏在此處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起來,我問你,白冊在哪?”
天草芥惶急地道:“藏在苗老大的家裏,不過地方隻有我和苗老大知道!”
梁叛略略放心,奇怪地道:“怎麽回事?”
天草芥便將來到此地的情況細細說了。
他是乘船回日本的途中,被一夥海盜截住的,並被擼到了龜山島來。
本以為會遭到一番虐到拷打,誰知上島後同那苗老大一見之下居然十分投機,於是千求萬求,請苗老大派人將一部分白冊送到日本,剩下一部分卻被苗老大扣押下來。
本來二人賓主相得,日子還算好過,天草芥已經說動了苗老大,將剩下那部分白冊換給自己,並送自己回到日本。
誰知還沒有下文,苗老大便被調去打福建,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嗯……”梁叛沉吟一聲,“看來苗老大那部分白冊暫時拿不到了,好在隻要陳東他們發現不了,就還是安全的。倒也不急於一時……你跟我說說那鳥銃作坊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