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頂是雪白一片，稀薄的天光從竹簾外麵透進來，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
梁叛轉頭看看昨晚被他無情摧殘的番婆子，此刻輕蹙雙眉，睡得正酣。
大概是累壞了罷。
他苦笑一聲，披衣而起。
走到庭院當中，女管家小心翼翼地迎上來，同以往大大方方的姿態不同，今天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顯得十分緊張。
大概是知道了昨晚的動靜。
梁叛心裏想著，開口問道：“甚麽事？”
女管家細細的聲音道：“是葉將軍，傳了消息過來……”
梁叛見她有些膽怯，想要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可手剛抬起來，又想起對方是個女子，這般動作似乎不太合適。
可還沒等他把手放下去，女管家便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立刻縮成了一團。
梁叛搖搖頭，走遠幾步，到石桌邊坐下，道：“說罷，甚麽消息？”
石桌上已經擺滿了各色的早點，一如頭一天來的一樣。
“這……葉將軍在外麵，是否請葉將軍親自來說？”
“哦……”梁叛記起自己昨天說過，不想見客的，其實是給葉宗滿一個台階，讓他不必勉強帶王清溪來拜見。
但這時候顯然是有正事，而且是葉宗滿單獨來的，那便沒必要再提甚麽不見客的話了。
於是他道：“請進來罷。”
說完從石桌上拿了兩張餅，朝會客廳走去。
會客廳中茶香飄散，梁叛不喜歡熏香，覺得那玩意兒PM2.5太高了，主要還是土鱉本性，享受不來文人雅士的那種意趣。
其實熏香要先大煙重熏，熏透了以後四麵開門窗通風，等到煙氣散盡，這才進人，那麽屋中不會再有嗆人的煙霧，而板壁之中無不透出馨香，才是上等手段。
不過梁叛不懂，相與的人當中也沒有雅擅此道的，他寧願聞聞這茶香，倒還自在些。
葉宗滿進門後行了禮，在梁叛的示意下坐到對麵，稟報起龍造寺的消息來。
“徐海的使者原來早已登陸九州，前日已經抵達平戶城，代表龍造寺隆信同鬆浦隆信商榷。
“那位使者已然同意鬆浦隆信的要求，隻要開放平戶港，讓徐海的戰船進入，幫助龍造寺隆信奪回權力，成功之後龍造寺願意幫助平戶鬆浦消滅少貳家。”
“嗯。”梁叛點點頭，這完全在他所料之中。
估計昨晚晁文龍是想邀請自己去談這件事的，隻可惜使者來了五個，回去一個，於是隻能在今早直接聯係到葉宗滿，通過葉宗滿向自己帶來徐海和龍造寺的意願。
梁叛原先定下吞滅少貳家的計劃，隻是為了讓鬆浦郡陷入一個混亂期，當然在大混亂和一段會比原曆史更慘烈驚險的兼並過程以後，大概率仍會歸於鬆浦隆信的一統。
不過梁叛要的就是趁著這個混亂期，將幾方人馬的手腳都束縛住，以緩解東南沿海倭患的壓力。
畢竟說到底，平戶基本就是真倭的發源地，鬆浦隆信的發家，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倭寇劫掠收益的回流。
真倭前往大明的快速便捷，也少不了平戶鬆浦的一站式服務和強力支援。
所以說，如果不找點事情來牽引住鬆浦隆信的注意力，他便會一心發展，要發展，就要加大力度地支持本地的無業浪人，將這些浪人成批地送往大明沿海，並且依靠著這些人替他引進大明的優質商品，以攫取利潤……
不過現在徐海顯然已經摻和進來了，甚至可以作為龍造寺隆信的代表，來全權與鬆浦隆信談判，又有一個陰魂不散的陳東，和更麻煩的王清溪。
他能影響和掌控的人和勢力，在整體上已經不占優勢，很多事情也已無法按照他早先所安排和預料的路線去發展。
所以，最初上岸時的如意算盤，已經沒有了繼續跟進的必要。
他現在必須要在完全失控之前，提前改變計劃，隨時準備逃離日本。
“看來初步進展順利。”梁叛笑嗬嗬地給葉宗滿倒了一杯茶，一副很輕鬆的樣子，口不應心地道：“那我便放心了，既然一切順利，那麽我不日便要啟程向東。”
葉宗滿一驚：“向東？去何處？”
梁叛笑道：“你倒忘記了，我有皇命在身，向東，目標自然是去京都。不過嘛，此去路上還要再見幾個大名。
“你我皆是大明子民，不出意外的話，往後也要做同僚的，所以說與你聽也無妨——我這次來，祭祀冊封是假，宣揚教化是真……”
葉宗滿本來就很納悶，眼下的公方，也就是足利幕府的將軍已經是日薄西山，被人從二條城裏趕了出來，隻是徒存一個名義罷了，對這種人進行冊封到底有甚麽意義？
此時聽梁叛一說，心裏才想：原來如此，這便說得通了！
他哪知道，真正說不通的才是正題，而看似合理的答案，卻是梁叛自己現編胡謅的。
葉宗滿顯然相信了這句鬼話，露出極注意的神色，向前傾了傾身子，請教道：“如何宣揚教化，在下魯鈍，還請大人明示！”
梁叛喝了口茶，淡淡地道：“你想想，倭國真正的權利掌握在誰的手裏啊？”
葉宗滿仔細想了想，要說整個倭國真正的權利，暫時還沒有任何人能夠掌控，而散布在各處的權利，則盡歸於各地強有力的大名。
比如九州的大友家、島津家，中國（日本地名）的大內、毛利、尼子，四國的長宗我部、三好，近畿的田山、興福寺，還有甲信武田、東海今川、關東北條、東北伊達、南部等等等等。
這些大名家才真正掌握著倭國的權利。
不等他葉宗滿回答，梁叛便自顧自地道：“沒錯，是強勢大名，所以我們要拉攏幾個有力的大名，加以支持，承認他們的地位，還給他們加官進爵。甚至可以考慮單獨給其中的幾位或者十幾位大名發放勘合，準許他們各自派人到大明沿海入貢交易，你想想，這會是甚麽局麵啊？”
葉宗滿聞言一驚，脫口而出道：“那麽這些大名便會立刻傾向於天朝上國，聽從我大明的分封，不會將倭國的幕府和天皇放在眼裏了！”
“不止這些……”梁叛道：“倭國畢竟懸於海外，這些虛名畢竟無用。我們做事是要講實際意義的。”
“願聞其詳！”葉宗滿已是心悅誠服，連忙再請教。
“你想想，這些手握兵權的大名得到了入貢交易的合法權限，他們還能放任本國的浪人肆意劫掠我大明的沿海和港口嗎？
“他們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會主動約束和打擊倭寇，隻有把這些人打敗了，他們才能獨占進貨的渠道啊！到時候，你們老船主和鬆浦隆信掌控著最靠近東海的平戶港，好處自不必多說，我相信，朝廷也會更加倚仗你們的！”
這一篇大餅把葉宗滿畫得熱血沸騰，他不禁在想，等到正式接受朝廷招安以後，朝廷會不會就在平戶這裏設立一個新的衛所，來掌管倭國大名們前往大明入貢的門戶？
他甚至還想到：真要這樣的話，還要鬆浦隆信做甚麽，由他們這個新的衛所完全掌控平戶港，不是更加痛快嗎？
等到時機成熟，隻要朝廷一聲令下，他們這個衛所完全出兵可以攻占整個九州島，乃至整個倭國，讓那些狗屁大名、狗屁幕府、狗屁天皇全都見鬼去罷……
葉宗滿現在恨不得馬上催著梁叛動身，好盡快將這件事推進下去。
於是急切地問道：“大人幾時出發，頭一站去哪裏？”
“吉田郡山城，找毛利元就。”
梁叛又胡謅起來，他實際上是打算到博多港，然後立刻乘船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