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大成一聽這話便懂了,知道在自己之前,一定也有人來找過梁叛,但是梁叛大概是沒給對方任何提示。
他點頭表示明白,拍了拍梁叛的肩膀,便帶人告辭了。
……
範大成離開沒多久,都察院的巡城禦史又找上門來,也是為了焦郡王的案子。
而且據說還是受到李裕的提醒,才想起來到禮部找這位大神。
梁叛不認得這個巡城禦史,但看在李裕的麵子上,雖然沒有談得太細,卻也點了一句,讓他不妨從其他的死者身上入手,尋找別的線索。
至於這位禦史大人信不信,那便不是他所關心的了。
對麵祠祭司的童九岩在窗格後麵看得嘖嘖稱奇,自言自語地道:“這位倒是認得許多人,和誰都可以談一談。隻是一個不曾讀過書的人,能談得來甚麽?”
這次老郎中抬頭看向他,片刻才開口道:“中秋那夜城裏的事,你全然不知?”
童九岩道:“知道啊,衛軍演練搜捕倭寇、巷戰調度啊,官府發了通告的。那晚街上吵得人睡不著覺!”
老郎中哀歎一聲,大搖其頭。
這書呆子,廢了。
他抬頭從窗格中看向對麵,正瞧見梁叛將那巡城禦史送出來。
那禦史對梁叛的態度十分恭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狀態。
老郎中雖然性子衝淡,不與外物相爭,但一想到最近甚囂塵上的傳聞,加上以前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言,他對自己這個新同僚,又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不過他也相信,梁叛在南京禮部的日子,不會很久的。
……
如此又過幾日,那夜從南京大理寺快馬離開的驛丁,已經到了京師,將南京大理寺寺副徐豐的一份奏疏,秘密送上了禦前。
與此同時,戚繼光的《抗倭六諫》正式在朝堂上被人提出來,並且引發了一場極大的論戰。
這讓被景王一派打壓得幾乎無力還手端王派,突然間有了反擊的武器,有了死灰複燃的氣勢。
景王的《製倭十策疏》,本已交有司,先核擬出一二條令下發試行,很有可能從意見轉變成實策,但因為端王派的猛烈進攻,而不得不暫時中斷。
朝堂上的風雨在形成決策之前,永遠隻如同雲端之上的閃雷,是風是雨尚無定論,對人們的生活產生不了直接的影響。
但身邊的人和事每天都在改變,哪怕隻是一些細微的變化,都是能夠直接影響人們生活軌跡的。
八月二十七日,幾名穿著素淡的婦人悄悄進了白雲庵,將正在同姑子們打牌的邯鄲郡主接了出來,並很快乘坐馬車離開。
八月二十八日,梁叛剛準備從家中出門去禮部上班,卻被雍關攔住,並且得到一個新的消息:給衍子園修假山的那兩名小工,昨晚在住處被人擰斷了脖子,死了。
同住的工匠一大早發現屍體以後,便立刻報到了江寧縣,雍關得知以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告訴了梁叛。
梁叛很平靜地聽著這個消息,微微頷首道:“終於還是按捺不住了,收網罷!”
……
“嗒嗒嗒”。
白雲庵的側門被人敲響,那打酒的姑子開了門,便瞧見外麵站著一個鐵塔般的武將。
她認得那個人,正是宮裏的派來看管她們的錦衣衛百戶,不知道名字,隻聽外麵那些東廠的人叫他“二牛”。
二牛早已換掉了一身破爛的力工布衣,此時穿的是一身正七品的武官常服,臉上的憨厚氣息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肅穆而冰冷的神情。
那姑子顯然有點怕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牛百戶。”
二牛麵無表情地道:“卑職不姓牛。”
他從腰帶裏取出一封信,遞了過去,說道:“這件事泄露了,邯鄲郡主也沒留住,慶王的意思,都在信裏,給住持娘娘看罷。”
說完便急匆匆轉身離開。
那姑子仿佛猜到了甚麽,接信的手一抖,臉上的血色立時消失得幹幹淨淨。
她的嘴唇哆嗦著,呆立在側門內,目光茫然而呆滯地看向街對麵的繡春堂沽酒店,銘簾上的“釣詩鉤”三個大字,還在隨風飄舞著。
那隻酒葫蘆就在她的腳邊,昨晚便已經空了,玉檀又拿了她的酒,在後院那個黑黢黢的石雕上做法。
聽說那是天竺傳來的巫術,隻要真心地信仰並崇拜濕婆大神的林伽,再用美酒為濕婆大神的雕像清洗擦拭,持之以恒之下,終究能得到男人的回心轉意……
這個打酒的小姑子,法名叫玉九,取的便是“酒”的諧音,但她的酒量很淺很淺。
在進宮侍奉皇上的第一天,便因為飲了一小杯酒而醉倒不起,讓皇上敗興而去,從此便冷落下來。
可是沒到兩個月,宮裏便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她糊裏糊塗地便被打入了冷宮,隨即便開始了漫長的“練酒量”的路程——她聽人說,隻要多飲酒,酒量便能上漲的。
萬一哪一天能夠再回到宮中,萬一還有機會侍奉皇上的話,她可不能再一杯酒便醉倒了……
她還是個處子……
玉九將那封好似千斤重的信收起來,抱起她的酒葫蘆,同往常的很多個時日一樣,跨出門檻,向繡春堂走去,盡量讓自己的腳步顯得平穩一些。
兩名東廠番子遠遠地看著她,隻要她有一點逃跑的跡象,便會立刻出手將她捉回來。
當然了,東廠番子們很清楚,這些被打入冷宮的娘娘是不可能跑的。
因為她們都有娘家。
她們的娘家有些做官,有些是勳貴,有些隻是平頭百姓,但有個共同的特點,這些娘家,都是她們的軟肋。
果然,玉九打完酒,便抱著那個很大的酒葫蘆,沿著走了無數遍的道路,腳步蹣跚地穿過街道,走進了白雲庵的側門當中。
她好像沒事人一樣,將酒葫蘆送進屋裏,拔開木塞便倒了一點點,悄悄抿了一口,清冽的酒味順著咽喉滾出一道火線,一直滾到胃裏,火辣辣的,很難受。
但她還是眯起雙眼,彎起嘴角,好像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過了片刻,玉九才滿麵酡紅,踉踉蹌蹌地走到正殿,徑直穿過正在做課的姐姐們,一下子趴在了住持的肩膀上,掏出那封信,在住持的眼前晃了晃。
住持在宮裏的時候,大家叫她倪貴妃,現在叫玉歸。
玉歸輕輕打開那信封,隻看了一眼,兩行清淚便順著臉頰流下來,淚眼朦朧地看向身後那些姐妹。
大殿之中哭聲一片。
當晚,白雲庵女尼一十四人,懸白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