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不可能總圍著一個人轉,哪怕這個人是皇帝。

最近人們的目光顯然都不在皇帝的身上,全都齊刷刷地向他的兩個兒子聚焦。

外麵已經爭吵得不可開交,西苑卻還是一派祥和。

西苑東北角新建的一座望嶽台剛剛落成了,皇帝正與陸師在台上亭閣之內坐而手談,黑貓在側,清風徐徐,倒還愜意。

崇佑帝在信任了陸璣“後天七十二增壽”的修身之法後,便完全拋棄了煉丹飛升的想法,如今已然數月不服鉛汞,又修煉打坐吐納不輟,原本有些灰敗的臉色最近頗見紅潤,不但神清氣爽,而且胃口大好,這令他對所謂“後天七十二增壽”的法門愈發篤信了。

連帶著,陸璣在宮中也更加受寵,地位超然,一應大小公務全然不用回避,甚至皇帝經常要在政事上征詢陸師的意見。

好在陸璣此人熟讀史家著作、通曉儒法經典,胸中自有韜略,每次皇帝垂詢,回答寥寥幾句,往往切中肯綮,而且全然貼合皇帝的心中所想,因此皇帝對他愈發親信。

其實陸璣並非有蕭何、管仲之才,而是通曉皇帝的想法,一件事他不必去考慮最優解,隻要在猜到皇帝的傾向之後,將皇帝想說的話說出來,而且引經據典,為其佐證,使其顯得合理且聖明而已。

皇帝的棋力因為天賦所限,隻能算是中手,不過在陸師刻意喂子、有心引導之下,倒也下出了幾分飄然出塵、不爭自勝的味道。

就是這番味道,讓崇佑帝已然不那麽在乎輸贏了,純粹享受起這份過程。

不一會,一名宮女提著裙角緩緩登台,她的身後跟著一位矮個兒大腦袋的和尚。

這和尚低著頭默默數著腳下的階數,對前方身材婀娜嬌媚的宮女視而不見。

台階也不算多,從台基的第一層開始,一直到高台頂端,一共七十二階,暗合“後天七十二增壽”之數。

當本因坊算砂一隻腳踏上台頂時,皇帝腳邊的昏昏欲睡的黑貓猛然抬起頭來,一雙妖異的豎瞳緊緊盯在本因坊的身上。

大和尚吃了一驚,腳步不覺遲鈍了幾分。

那宮女在皇帝身邊匆匆通報一聲,便飄然退下。

皇帝並不招呼,仍舊沉醉在與陸師的棋局當中。

本因坊努力穩定住心神,走到棋盤邊上,隻一眼,便看透了盤中氣運走向,看似黑白膠著、各有勝著,但那黑子卻是收放自如、可進可退,可以說完全掌控了局麵。

此刻陸璣手執黑子,在中腹落下,看似搶占了這一片成活的先機,卻在邊角留了隱患。

果然,皇帝白子輕鬆一記雙打,穩穩拿下一角,形勢頓時便向白子傾斜了。

本因坊若有深意地看了陸璣一眼,對方恰好也向他看來,兩人相視一笑,皆有心照不宣之意。

本因坊既是和尚,也是日本第一國手,圍棋造詣不但冠絕日本,在中國也難逢敵手。

他在去年夏天便遠渡重洋,來到京師,卻不是為了甚麽政治意圖,而完完全全是想求佛證道,同時尋找高手切磋棋藝。

一年以來,本因坊在京師與各路高手對弈二十一場,戰成十六勝三平二負,一時轟動。

這結果也著實令他自己欣喜若狂。

喜的不是自己勝率頗高,而是遇到的對手個個強勁,所謂將遇良才、棋逢對手,實乃人生幸事。

最近因為望嶽台修成的緣故,皇帝迷上圍棋,便從民間宣召數位有名的高手入宮,切磋請教。

幾次下來都聽見這位本因坊大和尚的名號,是以今日興起,便將這聲名鵲起的日本僧人宣召進宮來了。

不過,宣本因坊進宮,可不是為了同他下棋,而是另有緣由。

隻見皇帝暫停了棋局,在宮女捧來的水盆之中掬水洗了手,擦幹後取出一份奏疏來,拿給本因坊看了。

這奏疏上許多段落都用青紙遮住,隻留下三頁半的內容。

本因坊沒敢去動那些青紙遮蓋的部分,隻細細將那三頁半來回讀了兩遍,孰料他越讀越是驚奇,漸漸瞪大了眼睛。

這奏疏正是梁叛的《出使日本所見及抗倭要略》,留給本因坊看的三頁半,隻是“出使日本所見”中的一部分。

皇帝又下了兩手,估摸著這日本和尚已經看完了,便問:“倒要請教大和尚,其中記錄是否屬實?”

本因坊心中狐疑不定,但在明國皇帝麵前根本不敢隱瞞,點頭道:“確然屬實,除了對毛利藩似乎略有高看之外,其餘並無誇張虛構之處,甚至頗有幾分獨到的高見,當是對鄙國知之甚深。”

皇帝點點頭,收回那份貼滿了青紙的奏疏,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談下去,而是指著麵前的棋局,笑問:“聽聞大和尚棋力超群,以你觀此局,朕與陸師,勝負如何啊?”

本因坊很客氣地道:“陸師棋力高深莫測,不過陛下棋風飄然出塵,更勝一籌。”

崇佑帝欣然一笑。

陸璣卻覺得這日本和尚不但棋力高、眼力高,而且洞察人心的本領更高,因此不由得高看一眼。

……

得知周奮從振武營回來,上元知縣秦墨笙便急匆匆趕往應天府衙,想要從周進韜那裏獲取第一手的線索和資料。

可是他到了應天府一問才知道,周奮根本就沒有回府衙來。

秦墨笙站在府衙門外,皺起眉頭,明知自己會來問詢,周進韜怎麽不在府衙裏等一等?

而且這是在職的時辰,問完了案子不要回來錄卷宗嗎?

難道是故意躲著自己?

他俊秀的臉上露出一抹不快之色,略一沉吟,便吩咐轎夫前往香鋪營周奮租住的那家客店去。

周奮到南京已有近半年的時光,卻還沒能典下一二間的宅院居住,仍舊在最初住的客店裏租著一個角落的單間。

實在以周奮的俸祿,既要養活自己,又要與同僚應酬,還要開銷兩個下人小廝,實在捉襟見肘,別說是典買,便是租賃,也很難找到一個趁手的宅院。

南京房市的規矩,租住要付押金一個月,隻是這份押金,對於並無積蓄的周奮來說,也算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秦墨笙來到那間老舊的客店時,周奮還在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