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晴波**漾,連謫仙殿的鬥拱屋簷都照映著粼粼水光。
馮保麵對皇帝,半弓著腰,細細地講述。
崇佑帝不時打斷發問:“他見盧獻之做甚麽?”
馮保道:“似乎是因為盧獻之誣告他在鬆江的行事,被他叫到會同館訓斥了一頓,盧獻之據說認了錯,將龐閣老他們招了。”
崇佑帝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一個正五品的芝麻官兒,居然敢召見訓斥朕的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他還講不講理了?盧獻之還認了錯?”
馮保隻是又彎了彎腰,不敢對此事加以置評,不光是因為這件事實在有些詭異,還因為他摸不清萬歲爺此時到底有沒有生氣。
正五品當然不算是“芝麻官兒”了,但在皇帝眼裏,官職隻要沒有夠到他眼皮子底下所能見到的層麵,都是可有可無的小官。
皇帝又問:“端王那個甚麽‘謝師宴’,都有誰作陪啊?”
馮保道:“隻有端邸一名新請的西席先生,姓徐,南京來的。原先是魏國公徐小公爺的幕僚,最近被徐九推薦到了端邸。”
皇帝哼了一聲,說道:“狗屁倒灶!南京那幾個勳家,趙老頭和程老頭的子孫還算馬馬虎虎,老徐家反倒越發不成事兒了。你回頭教司禮監擬個旨,命撫寧侯、臨淮侯、郃陽侯、海豐侯一家派一個到宮裏來陪朕守歲。”
馮保心中大吃一驚,連忙低下頭,不敢表露出來。
皇帝雖然近年來對勳家的態度,明顯要比往年寵幸,大有起複再用的意思,但叫幾個勳家到宮裏來陪著守歲,還是頭一遭。
這四家都是功勳之後,要麽是開國元老,要麽是靖難功臣,把他們叫過來,再聯想剛才訓斥徐家的話,莫不是南京守備要換人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恰好此時一陣橐橐的腳步聲從殿角轉出來,老道士陸璣一身月白寬敞的道袍,拂塵如雲,白須飛舞,飄然而來。
皇上轉頭看了一眼,很自然地朝邊上的一張凳子上伸了一下手,請陸璣坐下。
陸璣打了個稽首,坐在凳子上,微笑地向馮保點頭招呼。
馮保也朝他笑了笑,接著講下去,陸璣也在認真地聽著。
過了一會,皇帝有點無語地問道:“他就真玩了幾天?”
馮保道:“是的,玩兒了幾個景致,昨兒又見了盧侍郎。盧侍郎好像受了梁郎中的要求,從會同館離開以後,便接連去拜訪同僚,到今天中午拜了苑馬寺卿婁大人,一共是六位。”
崇佑帝皺眉道:“婁陽?他一個養馬的,摻和得倒不少。傳旨,讓婁陽致仕罷,這麽糊塗,還做甚麽官。”
馮保微微顫抖了一下,連忙答應。
“下去罷。”崇佑帝揮揮手。
馮保連忙倒退離開。
走在太液池的石橋上,馮保隻覺背後涼颼颼的,竟已被冷汗濕透了衣裳。
苑馬寺卿雖然隻是個養馬的,職司等同太仆寺,可畢竟是從三品的官職啊,皇上說拿就拿掉了!
雖然隻是請婁陽致仕,也就是退休,但婁大人才四十二歲……
馮保想著,不禁吐了吐舌頭,感覺到遠離謫仙殿以後,身上那股壓力漸漸散去了大半,他的腳步也加快了幾分。
……
還在家裏心急火燎的婁大人,怎麽都沒想到,自己才四十二歲就被強製退休了。
坐在書房心神恍惚的盧獻之,壓根也沒料到,自己半個多時辰的口舌白費了。
剛剛睡完午覺起床的梁叛,也想不到,他昨天才暗暗冊封的“王下七武海”,還沒放出去咬人就先折了一個。
不過這對他來說其實損失不大,少一個走狗不還有六個嘛,明天能不能用得上還兩說。
反倒是龐翀這邊,在聽說婁陽致仕以後,都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
謫仙殿外,皇帝看了一眼馮保走上石橋的身影,從躺椅之中站起身來,這動作頓時將黑貓驚得逃出老遠。
皇帝瞅了黑貓一眼,笑著向陸璣道:“陸師,這貓兒個個膽小,但少夭折。有的人膽子也小,可該死還是要死,這是甚麽道理?”
陸璣也從凳子上起身,微微笑道:“畜生膽小,是謹慎;有的人膽小,是心虛。犯了錯,就會心虛。”
皇帝點頭:“然也,犯點兒小錯也還罷了,犯了大錯,再小心也是無用啊。殊不知天道昭昭,報應不爽。”
陸璣道:“天道煌煌,不會親手報應人世的,人間的事,還要人來做。”
“不錯……”皇帝背著雙手,拂塵輕輕在背脊上拍打,雙目眺望著遠方,將陸璣的話悠然重複了一遍:“人間的事,還要人來做……”
一股清風從湖麵上吹拂而來,將兩人的須發和拂塵都吹拂得飄然飛舞。
陸璣眸子中微光閃動,他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皇上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麽,關鍵的是,人間的事,誰來做呢?
他想到馮保剛剛在此提到的梁叛,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皇帝忽然沿著長廊邁步而行,猿啼長嘯一聲,曼聲吟道:“奉勸須看清靜經。脫仙模子好搜尋。湛然常寂理幽深。常處真常常應物,自然無欲亦無心。運行日月作知音……”
……
朝會在文華殿的暖閣之中舉行,梁叛身著文官朝服,坐在一堆各色大員之中,位在偏後。
朝中久不聚會,今日難得,自然不會專為他這件小事扯上一天,所以一開始,便由進京述職的山西巡撫開場,頗提了幾樣巡視山西發現的弊政。
提過以後,有司及內閣相繼發表了意見,代替皇帝參加旁聽的司禮監隨手記錄。
梁叛聽那山西巡撫談到的所謂弊政,都是些爛大街的說辭,要麽是根本無法解決的經年痼疾,要麽是一些扯淡的雞毛蒜皮。
也不知道這位老兄千裏迢迢跑去山西巡撫了兩年,巡出了啥。
首輔龐翀大概也覺得這些事屬實沒甚麽營養,便很快終結了這個話題,再請旁人論奏。
梁叛注意到那位山西巡撫被打斷了奏報,非但沒有任何尷尬難堪的神情,反而長籲了一口氣,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不由更是腹誹。
感情你老哥是走過場交任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