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的暖閣內已經吵翻了天,西苑中卻依舊是風輕日暖,湖波澹澹。

皇帝盤腿坐在羅漢**,床邊放了一本厚厚的賬簿,紙張還比較新,隻有藍皮封麵上沾了一些汙漬。

一柄八寸七分長的牙雕翻書尺,握在皇帝白皙的手掌之中。他左手撐著大腿,身子略略歪著,右手將那翻書尺輕輕壓在賬簿上,翻動著冊頁。

第一頁上的姓名和數字,便讓他的眉頭難以抑製地蹙了起來,陸璣手執拂塵,靜靜地站在一邊。

他能看到賬本上的內容,皇帝顯然也沒打算避開他,那些平日裏無比煊赫的名字,此刻在這賬簿上,隻不過是一個個扭曲冰冷的黑色字塊,失去了所有的光環,黯淡而粗糙。

寫字的人書法並不好,說實在的,比梁叛的字還不如。

梁叛那封奏疏剛剛送到他手上的時候,陸璣看著奏疏上盡管一筆一劃寫得十分認真,但還是很難看的字,還著實震驚了一回。

但他一想到梁叛那等出身,便又覺得那些字也還算不錯了。

隻是別字多了點——或許不能算是別字,隻是一種簡化的變體?

好比“時辰”的“時”字,在梁叛的奏疏之中一律寫成了“時”,省去了“寸”上的“土”,其實倒也貼切。

但他還是找了個小太監重新謄抄了一遍。

小太監的字都比梁叛的好。

這個賬本上的字更醜,但裏麵的數字卻觸目驚心!

皇帝忽然冷笑一聲,說道:“朕的宋閣老,家底倒是頗為豐厚啊。”

陸璣瞥見宋善名字後麵對應的數字——白銀四萬兩。

他也是微微一怔,倒不是驚訝於宋善的家底豐厚,而是驚歎於他的出手大膽、闊綽。

四萬兩白銀多嗎?

對普通百姓來說當然很多,多到無法想象的程度。

但對宋善來說,未必算得了甚麽,這些年從各地各衙門孝敬來的,大概都不止這個數。

就陸璣所知,宋善的一個幹兒子,也就是那位山西巡撫,每年都要從山西回來京師拜年,一出手便是五六千銀子的重禮。

可有錢是一回事,拿出來招搖又是一回事了。

龐翀比宋善有錢得多,江西老家的田產何止十萬?

可人家一個銅子兒也沒摻和在裏麵!

皇帝翻了兩頁,臉色越來越難看,隨後翻看的速度越來越快,乃至隻聽見紙張嘩嘩作響的聲音。

皇帝額頭上青筋凸起,顯然是怒火極盛,手中的翻書尺有些瘋狂地翻動著冊頁,突然間停了手,一腳將那賬簿從羅漢**踢飛出去,揚手重重一擲,那翻書尺砸在地上,牙雕本就脆弱,竟爾“哢嚓”一聲摔成了兩截。

“傳旨,教緹騎捉拿那個佛郎機人!”崇佑帝怒氣衝衝地赤腳下地,喘著粗氣,來來回回地在屋內踱步,最後咆哮道:“簡直豈有此理!”

他並不是為了官員們的豪富而生氣,這些官兒有再多的銀錢寶物,最後哪個能逃得了充公入庫的結局?

貪官不過是朝廷的錢袋子,錢袋子裏的銀錢充裕,最多不過是在黨爭失敗以後,贏家在他們的罪名裏所加的一條罪狀罷了。

抄家以後的具體數目,隻是提供給史書的又一道素材,供後人批判的又一個依據,抄完了家辦事的人手裏或許會留一點,剩下的最後還是要進國庫的。

這並沒有甚麽好氣的。

皇帝所氣的是,朝廷在窮到連新錢都鑄造不起的時候,這些人可以湊出七十多萬兩銀子,交給一個來曆不明的佛郎機人,去搞甚麽買賣。

而且還是朝廷擔保、穩賺不賠的買賣!

當然了,崇佑帝一開始便知道這個買賣的規則,隻是從來沒有當成一回事。

在他以為,這不過是景王另辟蹊徑弄出來的東西,姑且讓景王試試,最多也不過是幾萬銀子的損失,辦得好或許真能對倭患有所緩解,大家也不用在儲君的位份上爭來爭去了。

可他沒想到,這裏麵僅僅京師一地的官員們,便湊足了七十餘萬兩銀子!

很多平日裏看著老實巴交的官員,這次一出手就是幾百上千兩銀子,說好了“京師居,大不易”的呢?

這要是買賣辦砸了,朝廷難道真的要拿七十多萬來賠給這些出銀子的人?

朝廷能不賠嗎?

似乎還真的不能。

要知道,朝廷正是這些投了銀子的官員們組成的,各處的銀庫鑰匙,也都掌握在這些官員的手中……

問題是朝廷連賠都賠不起。

隻是這一下,大明可能就完了。

當然,這是未必會發生的最壞最壞的打算。

……

“知道啥叫墨菲定律嗎?”

梁叛根本沒有理會夏太監和龐翀的喝止,已經和宋善爭論起來:“如果壞事情有可能發生,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並引起最大可能的損失。”

宋善氣結地道:“甚麽亂七八糟的?很多同僚上個月便投了銀子,本月初已經拿到了分紅,這你怎麽說?”

梁叛冷笑道:“上個月的賬總共才一萬多銀子,絕大部分人正是因為看到發了分紅,才敢大筆地投錢,這個月上旬一共便有六十八萬入賬,你敢保證下個月還有分紅嗎?”

宋善道:“此事自有佛郎機人和擔保一方保證,何須本官來許諾?”

“甚麽擔保一方,你說的是國庫罷?”梁叛鄙夷地道:“反正投了銀子,就算買賣黃了也有朝廷擔保賠償,賺了銀子卻是自己的,這穩賺不賠的買賣,不做白不做,是不是?”

宋善哼了一聲,沒有接話。

梁叛接著道:“你們難道沒有想過,那些分紅是怎麽來的?真的是海外貿易賺來的?海船在本地采辦貨物,從天津衛離港,再到滿剌加倒賣,哪怕不在當地繼續采購,而是空船將銀子直接帶回來,一個月夠跑個來回嗎?”

暖閣裏許多人都露出深思的神色,這個問題不是沒有人想到過,即便想到了,也會下意識地忽略。

隻要拿到分紅,何必管這銀子是怎麽來的?

“拿了你們的銀子,然後從中取二三成退還給你們,來吸引更多的投資,更多的銀子,這就是所謂的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