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提這筆,久久不曾落下。

目光看著透進光線的窗欞,焦點卻是散亂的,一如那些光束之中無序飄飛著的、反光的灰塵。

他的靈魂好像再次穿越了數百年的時光,坐在安靜而充滿了書香味道的圖書館裏,陽光從巨大的玻璃窗外灑進來,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他的手中似乎正捧著一本厚厚的8開精裝本西遊記,目光卻沒有落在書中的文字上,而是看向了陽光之中那些飄飛的浮塵……

猛然間,梁叛回過神來,他再度看向表格上的意見:千字五百!

千字五百多嗎?

算是多的罷。

按照八十七萬字算,這部書完結以後總共可以得到四百多兩銀子。

這筆銀子著實不算少的了。

梁叛當初要是有這麽一筆銀子,早就把媳婦娶上了,也不用拚了命從張守拙手裏掙那二三百兩的花紅。

但是對於一部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來說,這點銀子又顯得微不足道。

梁叛同時也在思索,以這樣的方式付給吳承恩是不是正確的,會不會影響到他創作的心性和質量?

他將筆放下,朝隔壁屋裏招呼一聲,很快一名和精神的年輕人邁步進來,行了個禮,問道:“東家,有何吩咐?”

梁叛指著桌上《西遊釋厄傳》的書稿,說道:“你找吳承恩談談,看他願不願意同我們簽個終身的協議。”

那年輕人愣了一下,顯然沒明白這個“終身協議”是甚麽意思。

梁叛解釋道:“就是說,他這輩子都得為我寫書,我每年給他三十兩銀子,出書另外算錢。至於這本書,我打算整本買斷另算分紅,也就是說等他寫完以後一次性付給他五百兩銀子,另外所有出售的利潤他分一半。”

對麵的年輕人顯然是懷疑自己聽錯了,這樣的條件實在是過於豐厚,完全超出了他們審稿的標準!

“這……是不是給得太多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你就照我說的去跟他談。”梁叛說完便擺擺手讓他去辦事。

年輕人出去之後,不多時參二爺便渾身濕漉漉地闖進來,也不多廢話,進門便說道:“找到了,不過沒有預想中的那麽多。”

這屋裏燒著火爐,參二爺凍得嘴唇發紫,伸手在爐子上烤著。

梁叛連忙解下身上的棉衣丟過去,參二也不矯情,迅速扒光了自己上身的衣服,胡亂將身上的水漬擦了,便將那棉衣套在身上。

梁叛出叫人到拿了兩套衣服,回頭才來得及問道:“其他人呢?”

參二也道:“高大帶他們換衣服去了,沒事。那個佛郎機人有點滑頭,應該沒有全說實話。而且我們回城時遇見一隊西城兵馬司的弓兵,那小子對弓兵擠眉弄眼,也不知道漏沒漏。”

“那就做好漏的打算,你們這幾個人全部轉移出城。銀子拿了多少?”

“一共隻有八萬兩不到,有碎有整,應該隻是最後藏起來的零頭,前麵的整數肯定還藏在別的地方。”

梁叛道:“行,你們先把人帶出城,銀子放到我家裏,速度要快。”

“好的。”

話剛說完衣服已經送來了,參二爺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褲、棉鞋,連頭發也沒來得及擦,便急匆匆地離去了。

梁叛也沒在此多耽,很快出了門,正好目送高大他們架著幾輛沉重的馬車往南門大街而去。

他不大放心,也在書肆門外上了馬,一路跟著馬車出了南城,直送到小行方才返回。

剛回到南門內,便瞧見七八個人在六角井街巷裏鬼鬼祟祟地亂轉,顯然在尋找著甚麽。

但當他們看到騎馬回來的梁叛時,便都停下了腳步,其中一人打了個手勢,其他人向各個方向散去,很快便消失不見。

梁叛不用追上去問也知道,這些人應該是西城兵馬司的人。

他可以肯定的是,南京的這筆銀子,笑麵虎肯定有份,現在因為京師有變,笑麵虎急忙回去,他在南京的這批銀子肯定便交給了他的老朋友丁吉原。

南湖的銀子丟了,丁吉原一定會猜到自己這裏,而且第一個懷疑的,肯定就是自己。

梁叛沒有再管那些弓兵的搜尋,向暗中守衛在這裏的探哨使了個眼色,便掉轉馬頭向會同館去。

自從上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丁泰升的麵將老米奎爾割喉,並且燒了丁吉原的宅子,還險些將丁泰升燒死在裏麵之後,南京城大概便沒人敢和他玩那些上不得台麵的下作勾當了。

任何的鬥爭都是有底線的,當一個人主動突破底線的時候,那他就要做好承受敵人無底線反擊的後果。

隨意破壞規則的人,終究要被所有人聯合驅逐出這場遊戲之外。

盡管如此,為了以防萬一,梁叛還是在六角井周圍布下了不少的眼線,畢竟小六子和小鐵他們都住在這裏,他的生意也在這裏……

……

成賢街邊,剛剛從珍珠橋上駛下來的那輛馬車,在一座園林外停了下來。

丁吉原很不願意再來這座珍珠河畔的園林,也不願意再見那個陳執中。

其實從他的內心來說,對陳執中這種人是非常反感的。

不單單是因為此人的狂狷不群、手段出格陰險,還因為這人是個白丁,卻要在這世道中渾水摸魚,攫取連他都不敢想象的巨大利益。

這兩個原因到底孰為更甚,丁吉原捫心自問的話,或許還是後者。

他不但不喜歡陳執中的野心,也不喜歡這人同他們在一起時那種與人平起平坐的態度。

這世上隨意打破階層壁壘的人,多一個梁叛就夠讓人糟心了,何必再來一個陳執中?

這是一種出於門閥和得益者本能的心理抗拒。

其實當梁叛從京師回來以後,丁吉原便已經徹底絕了對付梁叛的心思。

不是因為梁叛已經太強,強到他根本無法撼動。

而是因為梁叛住進了城外的那座莊園——曾經是唐王府別院的莊園。

當梁叛住進那座莊園,並且能夠在那些戧脊上蹲著三隻脊獸的建築中隨意出入的時候,丁吉原從內心上認為:他們在本質上來說,已經差不多是同一類人了。

特別是那座莊園還是禦賜的,而並非梁叛私自建造的僭越逾製之物。

所以他本來已經不可能再為了對付梁叛,而走進這座珍珠河畔的園林,這座令他討厭的園林。

如果不是為了本該在南湖裏沉著,卻被打撈起來的,下落不明的七萬八千多兩銀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