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同館中,小小的廳堂中由於燒著地龍的關係,充斥著融融暖意。
這是給外國使臣的待遇,冬天都要燒地龍的,熱氣從地麵散發出來,既舒適,也不會讓人感到幹燥,更沒有煙氣中毒之虞。
當然了,這次來的四國使臣沒有這種待遇,會同館連火爐都沒有給他們提供,而且以多數會館年久失修為借口,隻給了他們兩間房屋——四名大使住一間,所有的隨同人員共十七人住一間。
讓人有些奇怪的是,這支使團中的那十七名隨同人員,全都是佛郎機人,好像另外三國使臣都沒有帶隨從一般。
當然,這在梁叛看來,完全屬於意料之中。
所謂四國使臣中的另外三人,本來就是硬湊數的,說不定除了那位自稱代表佛郎機國的大使,其餘所有人都是他的隨從。
也包括另外三國的大使。
“大人。”富長安為梁叛捧上茶來,便退後兩步,與陳福生站在一處。
富長安穿著一身冬裝官袍,精神比上次見時振作了許多,看來是完全進入狀態了。
至於福生,梁叛進門時注意地看了他一眼,這少年的表現仍舊十分沉穩,既沒有飄飄然的得意之色,也沒有驟然變幻身份的不適和惶恐。
梁叛對此暗暗點頭,喝了口茶,問道:“怎麽樣,有甚麽異常沒有?”
富長安道:“剛來的時候還在屋裏老老實實待著,但是沒過多久屋裏那個白皮的便支使那三個黑皮的幹活……”
他說的黑皮倒不是指黑人,而是那三國使臣,因為東南亞人相較於東亞普遍皮膚黧黑,與佛郎機人相比較之下,便算是黑皮了。
梁叛點點頭,果然如他所想,另外那三個根本不是甚麽使臣,根本就是那佛郎機人的手下。
甚至於,這幫人說不定隻是個在台州的商隊,而那所謂的三國使臣,或許連商人都不是,隻是佛郎機人手下的船員。
他們大概也是便是為了接應文森特的,所以在收到文森特被抓的消息之後,弄出這麽個瞞天過海之計。
如果沒有梁叛的話,說不定南京朝廷真能中這一招。
梁叛道:“嗯,將他們的外交文書拿給我瞧瞧。”
富長安立刻從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書信,大紅皮封著的,乍一看上去像是後世優秀員工的紅皮證書。
梁叛接過來打開,裏麵全都是彎彎扭扭的葡萄牙文,內容也隻是些平常交際的客套語句,卻顯然並非是正式正規的外交辭令。
而且四國使臣,總共隻有這麽一份所謂的“國書”,可見他們連做樣子也沒能做到專業。
梁叛最後看了一眼文書上的印章,便隨手將這東西合上,搖頭道:“假的,假得離譜。”
富長安雖然也看著這東西不像是真玩意兒,卻不知假在何處,便虛心請教道:“敢問大人,何以見得?”
梁叛指著那公雞印章道:“你看這公雞的尾巴,隻有一根羽毛,但是佛郎機國的滿剌加總督是三根。一根羽毛隻代表他的身份是普通的下層官員,或者獨立開發市場的商人代理。我看這幫人更有可能是後者。”
富長安和陳福生都受教地點頭。
梁叛又問:“還有沒有其他異常的情形?”
富長安與陳福生二人對視一眼,富長安道:“陳副使聽見他們談過好幾次‘火藥’,我聽到他們提到四次‘大同’還有一個人名,好像叫甚麽‘長壽’,再多的也聽不懂了……”
不得不說,給他們突擊培訓了幾天佛郎機話,還是有點用的。
“長壽?”梁叛眉頭微蹙,思索著知道的人名當中有沒有誰叫“長壽”的。
按理說如果誰的名字當中有這兩個字,應當是很容易記住的,可他偏偏便想不起有誰叫這個名字。
但他忽然靈光一閃,心道:會不會是陳綬?
佛郎機人說中國名字都是怪腔怪調的,將陳綬說成“長壽”或者“傳授”都很正常。
那“大同”又是甚麽意思,大同樓?
他手指在桌麵上敲了兩下,略一沉吟,便站起身來,晃了晃手中的那本假國書,問道:“有沒有給禮部的人看過?”
富長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剛剛給大人你看了。”
梁叛一下子沒明白他說的甚麽意思,隨後才想起來,自己就是主客司郎中,正經管這件事的人。
他搖頭笑了笑,將那狗屁東西丟給了陳福生,說道:“送去禮部交給薛東,讓他謄抄備份……”
他想了想,薛東可未必能抄這東西,索性罷了,又道:“算了,別備份了,丟給他讓他拿著罷。”
他說完便打個招呼,離開了會同館。
梁叛騎在馬上不急不忙地行走於街道之上,心中卻在想著富長安說的那幾個詞:火藥,大同,陳綬——姑且先認為那是陳綬罷。
這幾個詞之間會有甚麽關聯呢?
大同樓有火藥?
還是說陳綬將火藥藏在了大同樓?
顯然有些離譜……
他想了想,既然事關陳綬的,還是去問問陳老板好了。
……
陳老板此刻不在古平崗,也不在他保泰街的大院裏,甚至沒在操心書院的事情。
他現在在高門樓品嚐著錢老板獨家秘製的“藥茶”。
還別說,今天捏著鼻子喝了兩口,感覺身上暖烘烘的,不知道是茶水本身溫熱的關係,還是這茶裏麵添加的補藥真的能補出火氣來。
錢丹秋帶著一副半截指手套,將手裏一個七八寸長寬、用紅布包裹的東西放在桌上,指了指道:“你看看。”
陳碌一看那玩意兒的形狀大小,心裏便已有了幾分預感,伸手拿過來小心翼翼地揭開紅布,暗道一聲“果然”。
飛快地瞥了一眼,便迅速蓋上紅布,又放了回去。
那是一份部照,準確的說,是京師錦衣衛直接發給的部照,不用經由兩京兵部、五軍都督府,更不用吏部簽發,隻是錦衣衛自家衙門發的部照,便代表了皇上的意思。
而且陳碌剛才的飛快一瞥,已經看清了最重要的那幾個字:錦衣衛指揮僉事。
他此刻竟然拿不準是不是該恭喜一下錢老板,因為他看錢老板的臉上並沒有甚麽欣喜之色。
錢丹秋雙手朝在袖子中,忽然仰天長歎了一聲,幽幽說道:“京師……冷啊!”
靠!
陳碌差點沒摔倒在地,他現在完全不想恭喜了。
“我年前不會走,但是任命已經下來了,我原先的位置其實也算是解除了,所以我現在其實不算是你的上司。”
錢丹秋抽出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似隨口說了這麽一句。
陳碌立刻嬉皮笑臉地道:“哪能啊,我能像梁叛那個白眼狼似的,一發達就不認老上司了?嗬嗬,大人你永遠是我的上司,我陳碌也永遠不會忘記大人的提攜之恩。”
“哼!”錢丹秋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問道:“我打算將這個位子給你,你覺得你緹騎所誰來接手比較好?”
“那肯定是梁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