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吉原在踏進茶館的那一刻,心情已經從最初時的震動不安變成了無比的平靜。
人一旦做好了某種決定,不管是好的決定,還是壞的,那種由彷徨和患得患失帶來的不安,總能消減一些。
丁指揮深知這個道理,所以他幾乎是在見到那名總旗的下一刻,便已經在心裏做好了決定。
何況他之所以提前出來,本就是因為對裏麵那些人的嘴臉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厭惡。
或者說,他對這種無意義的陰謀和爭鬥產生了厭惡。
這種情緒不知道是從甚麽時候開始的。
或許是在自己的府邸變成了一堆廢墟時。
或許是見到自家老二丁泰升被火燒傷的慘狀時。
或許是看到自己那個險些被拐走的孫子,帶著一群小孩,灰頭土臉地出現在西城指揮所門口的那一刻……
他邁步進了茶館,段飛搬了凳子來,梁叛伸手請他坐,陳碌麵無表情地向他點了點頭。
丁吉原沒有坐,他看著梁叛,平靜地問道:“老夫現在應該算是階下囚?”
“或許罷。”梁叛聳聳肩:“也可以轉做汙點證人,那你就是我們的線人或者臥底,看你自己的選擇。哦,轉做汙點證人你明白嗎,就是反過來幫我們指證那些人。”
他朝園林的方向一指。
丁吉原當然明白,他頷首道:“可以。”
此時被攔阻的街道上已經不可避免地聚集了一些行人。
他們被擋住了前路之後,卻並沒有全部按照錦衣衛的指使繞到離開,而是有相當一部分人停留下來,抻著脖子朝封鎖的區域裏張望。
南京城已經平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了,這讓很多圍觀群眾很不習慣,他們甚至感覺,這段時間要比年中那四個月還要長……
事實上,並沒有。
梁叛四下掃了一眼,看到了那群一臉興奮,交頭接耳的人們,他甚至在人群中瞧見了幾頂轎子。
不過他沒有在意,而是轉頭向丁吉原道:“丁指揮,請你先說一說罷,他們在裏麵幹甚麽,聊的又是甚麽話題?”
丁吉原沒有隱瞞,也沒有提甚麽條件,出乎意料的配合。
他簡單地三兩句,便講完了園林內的事情。
“陳執中等人打算將佛郎機人在南京騙的銀子送出去,然後從蘇州出海,運到滿剌加。”
“工部右侍郎蔡穠帶了一位新麵孔來,是湖溪書院的山長,他們打算在裏麵出一份力,但想要將自己投進去的那份銀子拿回來,而且還希望得到一些報酬。”
“佛郎機人的意思,是同意退回湖溪書院所投的銀子,但是沒有額外的報酬。他們要在臘月十五那天製造一場事端,趁亂將銀子運走。”
沒人知道他們想要製造甚麽事端,佛郎機人並沒有打算今天透露。
但梁叛心裏立刻浮現出“大同”這個詞,再聯想到自己打算在臘月十五舉辦的紙牌大賽,那便很輕易地懷疑到大同樓的身上。
他們要在大同樓裏做手腳?
他無法確定,也沒有更多的線索佐證他的猜測。
於是梁叛暫時將這個問題放在一邊,問:“佛郎機人要求蔡穠如何配合?”
丁吉原抿了抿嘴,才道:“他們要工部提供一千斤火藥。”
梁叛默然。
一千斤火藥,在南京能拿出來的,的確隻有工部。
兵部的倉庫中當然也會常備一些火藥,而且不會少於這個數,但同樣也不會比這個數多出多少。
因為一千斤足可以打出八萬發的火銃,等閑根本消耗不完。
但是兵部即便有這麽多火藥,也拿不出來,因為隻要動用了立刻就會別人發覺。
就像一個盤子中本來有十一個蘋果,突然被人拿走了十個,那會太過顯眼。
而如果是一個裝滿了數百隻蘋果的籮筐,少了十幾二十個便很容易被人忽略。
工部就是一個存有數百枚蘋果的籮筐,哪怕丟失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在一位右侍郎刻意的隱瞞之下,等閑也的確很難被人察覺。
梁叛聽到丁吉原的回答,腦子裏便自然閃過一個念頭:要不要先將人撤走,將蔡穠等人放掉,等他們真的從倉庫中偷了一千斤火藥以後再抓人?
不光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閃過這個念頭。
但幾人互相對視之下,便很快同時放棄了這個想法。
珍珠橋附近已經被他們圍成了這個樣子,想要悄無聲息地撤走根本是不可能的。
裏麵的人出來以後也一定會知道外麵的情況,指望他們還像甚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按照原計劃去做,那是癡人說夢。
“那蔡穠有沒有答應?”梁叛向丁吉原問出了這個問題。
丁吉原道:“不知,他們在商量的時候,老夫便離開了。”
陳碌皺了皺眉。
梁叛卻擺手道:“那無所謂,還有甚麽知道的,與今天無關的事情也行,隨便聊聊也行。”
他說著便看向丁吉原。
這老東西肚子裏肯定還有很多貨,不趁現在多掏一點更待何時?
丁吉原略一思索,最後搖頭拒絕:“沒了。”
他現在隻需要渡過眼前的難關,沒必要再將自己卷到其他事情當中去。
他從一出門便看出來了,這次緹騎所真的來者不善,否則也沒必要與梁叛合作。
而當他瞧見大昭獄的人送來一架架刑具的時候,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明智之舉。
當大昭獄的人馬趕到以後,已經有圍觀群眾看傻了。
這都是些甚麽東西?
鐵鏈、皮鞭、烙鐵和夾棍他們都認識,老虎凳也能猜出來,但是那柄大鐵刷子是甚麽東西?
以及那口大鐵鍋和那口大缸……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零碎細小的物件,都裝在盒子裏由昭獄的獄吏背著。
與眾人心中所想的陰沉狠毒的形象不同,那些昭獄的獄吏們此刻看起來十分輕鬆,甚至聚在一起有說有笑。
他們經過人群時,有離著近的甚至聽見有人笑著說了一句:“今天不知道要不要刷皮刮骨,那是你的拿手好戲。”
另一個回了一句:“哎呀,好久沒見過下油鍋和請君入甕了,還是那個有意思,說實話,刷皮怪惡心的,而且每次都要清理半天。開水燙完了鐵刷子刷,刷得到處是血和肉絲,刷出骨頭為止,灑掃起來每回都累得腰酸背痛……”
左近一人聽得當場便嘔吐起來,其餘人也心驚膽戰的,一臉作嘔之態。
梁叛看著外麵那些五花八門的東西,再看看段飛,嘖嘖道:“好殘忍啊,天天看著這些東西,我擔心你會誤入歧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