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戰(6)
金順玉把家裏的酒都搬來了,一人發了一壇子酒,不用碗,對壇灌。
陳丁兩人心和麵惡是不公開的秘密,所有人都以為陳子忠第一碗酒得敬丁儒剛,即便不服軟,也會說幾句場麵話,沒想到陳子忠端著酒壇子,先往地上潑了潑,朗聲說:“先敬死去的戰友,我陳大膽對不住你們。順便給你們提個醒,在那邊逮住美國鬼子給我往死咬,我陳大膽的兵做鬼也不含糊。另外我宣布個事兒,以前哪,咱們的寶貝疙瘩是丁大隊副,現在改啦,是眼鏡大夫,他說往東就往東,他說撒尿不許拉稀。”
樸東明趴在炕上,用酒壇子撞他肋骨:“你瞎咧咧啥,又是鬼又是丁大隊副,咋還不改口?”
“忘啦,忘啦。”陳子忠放下酒壇子,規規矩矩給丁儒剛敬了個軍禮,“我陳大膽這輩子自認沒做過虧心事,可我對不起你老丁,這回我出去給你帶個禮物,你要是原諒了我,你就得收下。”
金順玉在一旁酸溜溜起哄:“大男人還送啥禮物,真稀罕。”
樸東明笑得傷口疼:“陳大膽可是出了名的摳門兒,撿個馬糞蛋都當金元寶掖著。”
丁儒剛躺在炕上,醉酒似的紅了臉:“馬糞我也收著。”
“好嘞!”
陳子忠再次規規矩矩立正,眾人都拿眼往他口袋裏瞄,他忽然啪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像是在屋裏丟了顆手雷,站在門外的上海小護士猛地縮脖。
右側臉頰麵包似的腫起,陳子忠卻沒有停下的意思,嘀咕了聲“好事成雙”,左側的臉頰再響一記,臉上的皮膚紅彤彤透著血斑。
陳子忠動作太快,旁人的人直覺眼前閃過兩道黑影,來不及攔他。
屋子裏的人都愣住了,緩過神來的侯瘋子一把抱住陳子忠:“隊長,你這是幹啥,我給老丁磕一個也不能讓你抽自己嘴巴。”
“老陳,你……真是,真是草莽英雄,草莽英雄……”丁儒剛激動得語無倫次,掙紮著想起身,剛剛愈合的黑痂抻開,滲出血,髒了被子。
樸東明看看丁儒剛,眼角泛著亮光,再看陳子忠把真誠都擺在臉上,忽然笑得地動山搖,他的指頭點著陳子忠說:“陳大膽,你成熟了,更像個爺們啦,來,我的酒呢?”
陳子忠把手指頭蘸點酒,往前一杵:“喝吧。”
“你他娘的喂貓呢!”樸東明從金順玉的手裏奪過酒壇子,灌了兩口,嗆得翻了翻白眼。
金順玉正在抹眼淚,陳子忠這件事做得坦坦****,但她心裏不是滋味,耳光太響,太重,她疼得心尖直顫。
“我呢?我的酒呢?”
丁儒剛急得大嚷,他以前想說,有太多的話想說給戰友們,說給陳大膽,麵對如此質樸的情感,任何語言都顯得那麽蒼白,他要喝酒,要和生死與共的戰友一醉方休。
丁儒剛此時此刻才醒悟,也許他早就該和戰友們一醉解恩仇。
樸東明灌了兩口沒大礙,丁儒剛嚷嚷要喝酒,眼鏡醫生立馬不幹了,奪過酒壇子就要摔:“行啦,該說的也說了,該喝的也喝了,散了吧。”
陳子忠不高興了:“不讓病號喝酒行就直說,你咋攪局呢?”
“我今天就攪局啦!”眼鏡醫生鬥牛似的瞪眼睛,他跟陳子忠頂過牛,最後還是陳子忠服服帖帖。
眼鏡醫生忘了,這是陳大膽的一畝三分地,可不是野戰醫院。
陳子忠臉一沉:“他娘的,侯瘋子,你愣著幹啥,給老子綁啦!”
侯瘋子一個照麵背剪了眼睛醫生的手,抽出做腰帶的背包帶就給他捆上了。吳小毛蹲在門檻上笑,說我這兒有襪子,把嘴給他塞上吧。
上海護士眨巴眨巴眼睛:“呀,你這人看著挺斯文,怎麽一肚子壞水?”
眼鏡醫生拚死掙紮:“都他媽都反了,首長要是知道了,非斃了你們。”
陳子忠右手用力,強捏開他的嘴,咚咚咚灌了幾口酒:“跟你明說吧,大部隊你是別想回去了,以後就在這兒救死扶傷,白求恩不遠萬裏來到中國,你是不遠百裏來到遊擊隊,回去我給你請功。”
陳子忠一個勁給眼鏡醫生灌酒,上海護士看不過去,想往裏衝,說他不會喝酒,金順玉抓牢她的手腕,連擰帶推把她拽走了。金順玉臉上還是笑成一團花,嘴巴比蜜甜,說這大妹子長得真白淨,我領你去外麵轉轉,大城市可沒這兒的風景好。
灌醉了眼鏡醫生,陳子忠放開肚皮開喝,嘴裏也不閑著:“要我說,咱遊擊隊牛上天啦,首長能把寶貝疙瘩似的醫療隊派給咱們,那還不是因為阻擊戰打得漂亮。”
始終沒吭氣的青麵獸耷拉著眼皮說:“陳大膽,不吹牛,你餓嗎?”
說完青麵獸就倒了,陳子忠低頭一數,青麵獸腳底下擺了六個酒壇子,他大嘴一咧:“好家夥,又他娘來個酒鬼,還是個悶聲發大財的。”
鬧騰夠了,陳子忠說正事。他說咱尖刀連是遊擊隊的骨幹,在場的幹部必須要把尖刀連的魂帶到遊擊隊。沒有魂的部隊就是孤魂野鬼,是草寇、土匪。尖刀連的魂是啥?是倔脾氣!班排長要有倔脾氣,每個戰士也要有不怕死不服輸的倔脾氣,有了這種倔脾氣才能戰無不勝,絕處逢生。
“咱的任務是打勝仗,更重要的要把倔脾氣傳下去,不然犧牲的老徐和戰友死不瞑目!”陳子忠越說越激動,用拳頭鑿著自己的額頭喊:“倔脾氣在哪兒?不僅僅在拳頭上,在這兒,在咱們的腦瓜子裏!”
陳子忠的一席話說得戰士們群情激昂,熱淚盈眶。
樸東明說:“上級為啥沒給咱們派指導員,我算明白啦。隊長說得好,他說的倔脾氣是一種精神,咱們以前有三猛精神,現在還要加上一條倔脾氣精神,這種精神要刻進骨頭裏,就算死了,爛成泥,這幾個字也要在骨頭棒子上冒金光!”
丁儒剛說:“拚得瘦骨埋鋒鏑,常使英雄祭血衣。”
那晚遊擊隊的陳子忠們喝了很多滋潤心肝的酒,說了很多掏心窩的話。眾人散去時,眼鏡醫生躺在炕上打呼嚕,震得戰士們耳朵嗡嗡響,陳子忠指著他做總結:“這就跟娶媳婦似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們聽聽,這呼嚕打的,趕上榴彈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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