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時候,桂卿正在辦公室裏拿著勁地看著一份材料,說是端詳有點太文了,說是盯著有點太俗了,其實都有點走神了。忽然,他腰間好久不曾響過的傳呼機犯神經病響了起來,他一看是本市的一個固定電話號碼,遂用辦公室的電話回了過去,小小地孬了一把。電話一通他才知道原來是高程找他,高程說前一陣子就看到了《鹿墟日報》上刊登的考錄結果,知道他已經考上了,所以就和他聯係一下。於是兩人在電話中有模有樣地敘了敘舊情,又彼此說道了一些近況之後,高程便邀請他周六或者周日到鹿墟市玩玩。他想想自己這個周末好像也沒什麽太重要的事情要辦,於是就愉快地答應了高程的邀請。

第二天一早,他就從青雲縣城汽車站坐上了開往鹿墟市駐地湖東區的公共汽車。不到一個小時的功夫他就到了鹿墟市公交總站,然後他又從公交總站花4元錢打了一個三輪車才趕到鹿墟市水文局。市水文局的辦公樓是一個老舊的紅磚壘砌的樓房,統共有三層,這是一個比較傳統的高度。單位的院子裏穩穩地聳立著幾株高大的鬆樹,和青雲縣水利局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好像一個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一個也是明媒正娶的小老婆。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建築審美特點,一個時代也有一個時代的共同追求,這種三四層高的實心磚結構的筒子樓房也是這個時代所特有的東西,正如後來部分地區不斷出現的豪華辦公樓和寬闊大廣場一樣,代表著一小部分人的獨特品味和基本素質。高程的宿舍就在水文局沿街的門市房二樓的一個房間裏,裏麵有一個單人床、一個書桌和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餐桌,以及一套較為簡單的做飯工具,一如憲統的宿舍那樣缺乏可觀性和舒適性。

桂卿在高程的宿舍略微待了一會子之後,高胖子就打算領著他去解放公園轉轉,說那裏正舉辦一個全市性的園藝展覽,布置得不錯,很有意思,不妨前去一看。因為他第一次來湖東區還是上次辦理報到手續的時候,所以他對湖東區並不熟悉,也從來沒在這邊閑逛過。在他那極其有限的模糊印象中鹿墟市所在的湖東區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大城市,大到來到這裏之後他都會迷路和轉向的程度,至少這個“大城市”有很多路市內公交車,是小小的青雲縣城所沒有的。所以,鹿墟任何一個景點對他來說都是很值得一看的,都是很值得他去膜拜和品味的。

高程的金絲邊眼鏡仿佛忘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一樣,毫不負責任地耷拉在主人圓圓的浸滿油漬的鼻尖上,一點都起不到幫著主人看清東西的作用。一副看著就讓人感覺腐敗透頂的肚子像懷胎七八個月的孕婦一樣非常驕傲地朝前挺著,總是比那雙老腳更先抵達不遠的前方。高程費力地搖晃著他那棟肥碩的身軀,領著桂卿跨上公交車直奔解放公園而去。車上的人此時並不多,似乎和“大城市”的地位不相匹配。

兩人或緊或慢地逛完解放公園時差不多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高程就帶著桂卿回到了單位,他說單位門口的定點飯店味道不錯,裏麵的特色菜可吃性很強,要桂卿好好地嚐嚐。他在點了兩涼兩熱四個菜之後又要了一瓶廉價的高度白酒,便和桂卿兩人開始練起。酒至憨處自然吃意全無,因為那菜本就不多,隻剩下濃濃的感情和直率的話語。

高程在放開了肚皮的同時,似乎也敞開了心扉,他借著酒意問桂卿道:“怎麽樣夥計,你現在有女朋友了嗎?”

“哦,還沒有呢,”桂卿酸溜溜地回道,心裏感覺有些不太舒服,因為被問到了正宗的痛處,對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淨幹守著長人說短話的事,“我這才剛上班啊,解決個人問題可沒有那麽快。”

“告訴你吧,夥計,我和蒲豔萍早就在一起了。”高程不加掩飾地哈哈笑道,那意思好像是因為他和桂卿的關係太好了所以他才這麽坦誠和直接的,其實桂卿根本就沒有介意什麽,他覺得沒必要。

“你們兩人的事那都是板上釘釘的了,”桂卿順勢說道,真的沒有介意什麽,既不羨慕也不嫉妒,更不會想著恨點什麽以示獨特,“反正又跑不了,在一起那是早晚的事情嘛。”

“嗯,你說得對,”高程轉了幾轉眼珠子,然後很機靈地說道,那個舉動頗有點洪金寶的意味,“其實你不知道啊,前一陣子我們流掉過一個,我們家豔萍覺得很可惜,還悄悄地哭了半天呢。”

“頭一個流掉確實有點可惜,聽說對身體也不好。”桂卿隻好微微地歎道,好像他對這種事有多明白一樣,其實他也不過是順嘴安慰一下對方而已,並沒有動什麽真感情,因為他覺得自己還不夠格。

對於深層次的男女之事,他懂個毛啊?

“唉,其實我也是沒辦法啊,老夥計,”高程說這話時的表情很值得玩味,在淺淺的內疚裏麵竟然還夾雜著深深的炫耀,這讓桂卿感覺頗為不爽,“當時我光顧著自己爽了,所以就忘記了采取必要的措施。說起來還是我自己有僥幸心理,想當然地覺得不會有什麽事,真是大意失荊州啊,沒想到在陰溝裏翻了船。”

“你失什麽荊州啊,人家蒲豔萍現在不是和你好得很嘛?”桂卿隨即寬慰道,對高程的話裝作不解的樣子。

“我們兩個都好到這個程度了,她肯定是想飛也飛不了了,你說她還能往哪飛呀?”高程又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毫無必要地異常隆重地歎道,“這麽看來當時我的做法還是很英明偉大的,我管她將來如何呢,我先上了她再說,反正這個事我又不吃虧。”

“就算是以後我們兩人因為某種原因分手了,那最後也是我賺了啊,是不是?”他又自我感覺良好地暖笑道。

桂卿聽了高程的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雖然理是那個理不假,但是這個話聽起來總是讓他感覺不太地道。他很自然地覺得,兩人若是情到濃時睡了就睡了,哪有什麽吃虧和賺便宜之說?隻是他怎麽也想不到高程居然是出於這種想法才主動下手的,這一點讓沒有戀愛經驗的他頗感覺有點意外,心中隱隱地替蒲豔萍感覺惋惜不已。但他轉念又一想,正所謂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人家也是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高程玩不玩心計的又關他一個旁觀者什麽鳥事?於是他便不再琢磨這個事,而是端起酒杯又和高程幹起一大口。

喝過這口賊辣的酒之後他腦子裏又想起一個笑話。一位老師在台上給學生們講關於早戀的問題,老師說:“同學們,現在千萬不要談戀愛哦,因為你們現在談的女孩子,將來很可能是別人的老婆。”男同學們紛紛心想:“哇噻!別人的老婆,這個事光想想都感覺很刺激哦。”

見高程已然喝到了**處,看起來興致很好,桂卿便試著問他當時是怎麽進的市水文局,自己也好跟著他學習學習經驗,盡管這種成功模式肯定是無法完全複製的,但是其精神要義還是可以借鑒一番的。

“其實也沒什麽很直接或者很過硬的關係,”高程這回說得倒也爽快和直接,他見桂卿對此問題明明十分感興趣卻又不太敢刨根問底地向他打聽,於是就心情十分放鬆地嘿嘿笑道,“主要是當時我們的係主任盧友田,他老家就是田成縣的,他和俺單位的主要領導私人關係很好,所以畢業的時候我就試著托了他關係,沒想到真給我弄了進來。”

桂卿聞聽此言後心中才恍然大悟,心想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怪不得人家的小日子過得這麽愜意,這個高程可真會鑽營啊。不過人家這也是真本事,而且結果也很好,他不服不行,至少人家一畢業就落實了工作單位,而且還是相當不錯的市級事業單位。這一切都是他平時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因為他壓根就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事情,就如同北人不夢駝和南人不夢象一樣,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還可以靠鑽營這種人際關係來落實工作單位。

見桂卿很真誠地流露出十分心悅誠服的樣子,高程更增添了幾分劉歡披頭散發大唱《重頭再來》這首歌時豪邁之情,他接著便主動提到了蒲豔萍的事情:“你知道恁嫂子找工作的事情嗎?”

桂卿大力地搖搖頭以表示自己並不知道內情,同時又極力地顯示出一種很願意洗耳恭聽的神態巴巴地等著高程的親切教導,盡管“嫂子”這兩個字在他聽起來感覺十分的刺耳。

高程順手夾了一大棒菜送入自己那張顯然能夠吃遍四方的高闊雄壯的大嘴當中,然後用手背習慣性地抹了抹嘴巴後道:“你可能也知道當時的報考要求,必須是學生或者是學生會的人才行,總之得是比較有上進心的人才行,你還記得吧?”

“啊,這個事,我知道啊,”桂卿表麵上老實地回道,心中的那片大海其實已經開始不斷地翻騰了,“我當時好像也問過輔導員了,都是什麽報考條件,結果一聽是這些條件,我就果斷地放棄了,因為我一條都不符合,所以我就不再想這個事了。”

勉強地掛在高程臉上的那些鬆垮垮的肥肉像是突然被電擊了一般,亂糟糟地震顫了幾下,搞得主人臉上的表情讓桂卿更加捉摸不透了。此刻的高程已然不是平常的高程了,他多少已經有些飄了。而正因為這種不經意的飄,讓他更加意識不到自己的飄了,他還以為這是充滿詩意的帶有異域風情的隨風而去呢。

“哎呀,叫我怎麽說你呢,老夥計,”他頗為惋惜地歎道,“你這個人平時想問題真是太認真了,或者說是太天真了!”

桂卿直接愣住了,因為這顯然是一個比較負麵的評價。

高程隨後放下那雙看起來黑油油的筷子,較為隨意地伸直了布滿贅肉的粗脖子,然後意味極其複雜地緩緩道來,“你以為當時報考的那些人都符合報名條件嗎?”

“聽你那意思,這玩意難道還能造假嗎?”桂卿聽後一下子又愣住了,他知道高程的話裏一定還有話,但是又不知道其具體含義是什麽,於是他就單刀直入地問道,“不是那種身份就不是那種身份,短時間內也突擊不上啊。再說了,能在學校裏辦成那個事的,統共也就是鳳毛麟角的幾個人,誰還不知道誰的呀。”

“哎呀,你傻啊,桂卿!”高程這回明顯地帶著一絲鄙夷的神情給桂卿揭示道,像是嵩山少林寺德高望重的首席大和尚破例給他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凡夫俗子開光一樣,“雖說那種身份不能造假,但是其他的身份能造假啊,對不對?”

“嗨,係裏說你是學生會的那你就是學生會的唄,係裏說你是班長那你就是班長唄,至於你究竟是還是不是,這還不都是係領導一句話的事嘛,又有什麽難的?”高程一語道破天機。

桂卿直到這個時候才突然明白過來當時所謂的報考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其中又有什麽道道了。高程的一席話讓他徹底茅塞頓開了,醍醐灌頂的感覺一下子就來了,而且心裏還產生了一種非常奇妙的快感。而正是這種美好的感覺讓他在揭開心中謎團的同時,腦子裏也參雜著厚厚的酸楚,鮮血淋漓的現實又給他的人生好好地上了異常生動的一課。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又弱弱地問道:“係裏是不是故意不想讓家庭條件一般同學去報考,這樣的話好給那些關係戶讓讓路,減輕一下他們的競爭壓力?”

“哎呀,你這回腦子轉得倒挺快啊,”高程非常豪爽地笑了,同時很中規中矩地豎起大拇指讚許道,“對了,就是這麽回事!”

“我這麽給你說吧,”他繼續深入地揭秘道,好為人師的意思在關鍵時刻一下子就展露出來了,“凡是有心報考這玩意的人,大多數家裏都有點小路子,基本上都是按計劃來操作的,他們家裏一般早就給係裏的人上完食了,或者是打完招呼了。係裏為了減少競爭就故意不擴散有關的報考信息,因為對他們來講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而且,對於那些不是那種身份的人係裏都是直接開證明,說是學生會的人或者是什麽班長、副班長之類的,這樣不就符合報名條件了嗎?”他表麵上裝作很輕鬆隨意的樣子,實際上卻瞪大眼睛、伸長脖子、唾沫橫飛地說道,“這些家夥都是先考上,等妥妥地進了那個圈子,到分配的時候再托關係想辦法,爭取分到比較好的地方去。”

“其實呀,這個事你隻要去調查調查摸摸底,”他又繼續透底道,這樣看來他倒也是個比較難得的實在人,並不完全是因為喝了二兩辣酒才這樣說的,“當時一個係裏到底有多少學生會的人或者班長和副班長之類的人,你就知道這裏邊造假造得有多厲害了。”

“噢,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桂卿隻好若有所思地歎道,除此之外他還能想什麽呢?

“其實吧,現在哪有真事呀?”高程有些義憤填膺地歎道,“很多事情不都是裝裝樣子,糊弄糊弄外人的嗎?”

“唉,我算是徹底看清楚這個看似複雜多變的社會了,”他繼續幹著酒後吐真言的大好事,在不經意間非常瀟灑地成就了桂卿的部分人生,一種微不足道的非常接近於一文不值的人生,“你別管到什麽時候,也別管遇到什麽情況,有人有關係才是正經事,其他的都是老假,說給不知道內情的人聽聽就行了。”

“當然了,能力和水平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麵,”他又閉著一雙小眼補充道,好使自己的理論變得更加完善,“一個人要是一點真本事都沒有,給他饃饃他都不會吃,那也不行。但是,你就是再有本事,哪怕你天生是條龍唻,也得有人托著你才行啊,對吧?”

桂卿隻是點了點頭,沒再言語,他能說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