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桂卿早早地來到辦公室打掃完了衛生提完了開水,正準備坐下稍微歇會兒呢,突然從門外進來了一個看起來有點神神乎乎的中年男人。這個不請自來的人雖然長得灰頭土臉的毫無氣質可言,但是卻頂著個禿了一大半的標準英國式鹵蛋腦袋,腦袋直挺挺地端坐在一大截粗壯的脖子上,脖子又直挺挺地栽在一個石頭般僵硬的身子上。來者穿著一身半新半舊的嚴重不合時宜的灰色中山裝,顯得特別的不倫不類。他年齡約莫四十多歲左右,正是屬驢的美好年紀,如果能成功的話大約也該成功了,如果不能成功的話估計也就是眼前這個熊樣了。
桂卿雖然還清晰地記得“臉大脖子粗,不是司機就是夥夫”這句老話,但是他並不敢僅憑一點莫須有的猜測就貿然斷定對方是什麽人,以及來此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以貌取人不是他的習慣做法,在弄不清對方什麽來頭的情況下他還是要以禮相待的。在他的潛意識裏還天真地以為,說不定對方是哪個重要人物的重要親戚或者是某個大人物派來悄悄考驗他的人呢,所以他必須得提高警惕,謹慎對待,絕不能出半點差錯。通常那種髒兮兮的地攤雜誌或者在火車站附近出現的落滿灰塵的小報紙等以惡俗、庸俗和低俗為主要氣質特征的讀物上,經常會刊登一些非常類似的所謂奇聞異事和巧合偶遇等狗屁心靈雞湯或者哲理故事,來機械地宣揚一些諸如“細節決定成敗”“今天你對我愛搭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貪小便宜吃大虧”和“吃小虧賺大便宜”之類的鳥理念。基於這種已然幼稚到極點的刻舟求劍式的愚蠢考慮,他目前還不能完全排除眼前的人就是那種故事性的套路性的人物的可能性。
萬一對方大有來頭呢?
這位看似肩負某種神聖使命的,表麵上看起來十分齷齪、低級和下賤的,甚至笨得像頭豬一樣的人,眼下卻顯得很有些逼人的氣勢,但見他徑直地邁著四方步,很坦然地走進了大辦公室,然後斜楞著眼劈頭蓋臉就問桂卿:“你就是新來的?”
“對啊,我才來沒多久,還請您多多關照啊。”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張桂卿。”
“你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24。”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同州大學。”
“同州大學哪個專業?”
“水利專業。”
“你老家是哪裏的?”
“就是咱北溝鄉北櫻村的。”
“你是怎麽進來的?”
“我是通過公開招考進來的。”
麵對眼前這個問話十分粗魯無理的不速之客,桂卿雖然覺得十分別扭和討厭,也感覺特別壓抑和窩火,但他還是耐著性子仔細地回答了對方所有的問題。他覺得這種人說話簡直太沒素質,太沒禮貌,也太沒腦子了,進來啥也不說,就這麽牛皮哄哄地直接盤問他,而且搞得跟某些部門的人帶著尚方寶劍審案子似的,難道這家夥就不怕萬一自己來頭太小,會吃不了兜著走嗎?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他怎麽知道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人啊?他怎麽知道這家夥到底是什麽背景,什麽來頭啊?就算這家夥是前來辦事的普通老百姓,那他也得好生地接待呀,否則事後還不知道又會被別人拿去怎麽編排他呢。
反正他也想了,遇見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寧可自己多想點,考慮得全麵一些,也不能讓人家抓住他待人接物不禮貌的把柄。表麵上吃點虧就吃點虧吧,一切先忍著,等以後弄明白了再說也不遲。
“請問您是來找哪位的?”待那家夥又冷冰冰、直愣愣、非常機械地問了十幾個類似的問題之後,桂卿實在是感覺對方有些不可理喻了,於是就抽空反問了他一下,“您有什麽事我能幫忙的嗎?”
“你們的一把手是薑月照吧?”那個人對他的話置之不理,仍然繼續牛氣衝天地自顧自地盤問道。
“是。”
“辦公室主任是劉寶庫吧?”
“是。”
“這邊的兩個副局長是唐禮坤和馬中駿吧?”
“對,”桂卿板正地答道,同時又忍不住問了一下,“哦,對不起,請問一下,您是哪位呀?”
“你家裏姊妹幾個?”那個人並不理會他的問話,而是繼續非常偏執地問下去,簡直和個治不好的神經病似的。
“三個。”
“你是家裏的老幾?”
“老二。”
“你爸爸叫什麽名字?”
“張道武。”
“你媽媽叫什麽名字?”
“薄春英。”
桂卿到這個時候已經明顯地感覺到對方的腦子真有問題了,根本就不是什麽未知的神秘方麵派來考驗他的人,也絕對沒有什麽特殊而又強大的背景,因而他便假裝和顏悅色地告訴對方:“不好意思,請您稍等一會,我去一下廁所,好不好?”
如此說著,他就走出了門外,並躲到樓梯後邊悄悄地觀察著那家夥的一舉一動,看看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那家夥見屋裏沒人了,沒有可以盤問的對象了,大概也感覺無趣得很,就像一條流浪的野狗一樣溜溜達達地出了辦公室,往樓下別的地方繼續溜達去了。
桂卿見那家夥確實走下去了,腳步聲也徹底聽不見了,才從樓梯的另一邊繞回辦公室。回到屋裏後,他一邊喝茶解悶,一邊使勁琢磨著剛才那家夥到底是來幹什麽的,為什麽要問他那麽多問題。難道說那家夥是本縣某些部門派來查崗的?或者是上級哪個部門派來暗訪的?再或者是哪個大人物安排來暗中考察他的?
都有點像,但好像又都不是。
不久之後,屋裏的其他人都陸續來上班了,他忍不住把早上遇到的情況簡單地向大家說了一遍,結果還沒等他說完呢,渠玉晶就帶頭哈哈大笑起來,連眼淚都要快流出來了,蘇慶豐和劉寶庫也跟著嘿嘿嘿狂笑不止,搞得他莫名其妙的很是狼狽。
“你知道他是誰嗎?”接著,渠玉晶先問了。
“我哪知道他是誰啊?”他老老實實地答道,“不管是誰,我也不能隨便得罪他呀,恁說是吧?”
“他呀,就是北院政工股那個鄭明會的親哥,叫鄭明秋,”蘇慶豐抿著嘴笑道,一看就是開心得要命,他似乎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他就在咱院裏負責燒鍋爐,別的什麽也不會幹。”
“咦,那我怎麽去鍋爐房打開水的時候從來沒見過他呢?”桂卿滿臉羞愧地問道,他大概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他這家夥就喜歡做幕後英雄,”劉寶庫嘻嘻哈哈地插言道,他的心情應該和別人是一樣的,“他外號叫‘爐長’,每次咱院裏來了新人,他都要過來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盤查一頓,比派出所審賊問得都仔細,然後回去記在他的小本子上。”
“據說這一招是跟他老爹學會的,”他又補充道,“他老爹可是個老革命了,可惜怎麽就生了他這麽個混蛋兒子啊。”
“所以說啊,”渠玉晶接著補充道,看來是嫌劉寶庫說得不到位,沒水平,語言上太平鋪直敘了,缺少曲折動人的意味,“對這個大樓裏的人,沒有誰比他更了解情況的了。他手裏有滿滿一大本子特別詳細的資料,記錄著這個院子裏每一個人的基本情況,比專門管戶籍的人都厲害,所有的單位幹人事政工的人和他比起來那都是憋時。”
“前幾天我還納悶呢,”她一邊如此說著,一邊都笑得合不攏嘴了,仿佛這個屋裏隻有她才是真正能說會道的人,別人不過是徒有虛名或濫竽充數罷了,“咱單位來了個小青年,爐長他老人家怎麽還不來查戶口的,可巧今天他就來了,隻是最精彩的部分我們沒趕上。”
“這樣說的話,有個事我倒是想問一下,”桂卿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來,於是便張嘴問道,他覺得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那要是新來了個縣長那樣的官,他也敢跑人辦公室去盤問一番嗎?”
“嗨,他管你什麽官不官民不民的,”渠玉晶非常不以為然地說道,確實是老猴的做派了,似乎職場新人遇到的所有問題都能在她這裏尋求到正確的答案,“隻要是到這裏來工作的新人,在這上班的,他肯定會過來盤問的。”
“不過呢,”她隨後又開始轉折了,往往這後邊的話才是重點所在,桂卿已經看出她的這個說話特點了,“以前的領導都喜歡和群眾打成一片,即使有個別人內心裏不喜歡這樣,那麽在很多場合也得硬捏著鼻子裝一下,所以就是被他問到了,也沒有誰真和他生氣。隻是後來的這些人,一個一個的,陸陸續續的,脾氣就慢慢變得越來越大了,越來越拿自己當盤菜了,其中還真有和他生氣的。”
“不過呢,”她的嘴再一次轉折了,這後邊的話別人通常就很難猜測了,就連神仙也說不準她會往哪條路上跑,“一般領導剛來的時候,辦公室的人都會提前告訴一聲,讓人家好有個心理準備,所以這幾年倒也沒出什麽大問題,稀裏糊塗的也就這麽過來了。”
“你算是最近幾年被他問倒的頭一個。”她又冒冒失失地說道,把桂卿心裏剛剛釋然的疑惑念頭又給扒拉出來了。
“聽你那意思,他別管逮著誰,隻要是新來的,都是這麽個問法,那他怎麽還能在這裏幹下去呢?”桂卿心中仍然有些不解,便繼續追問道,貧窮而簡陋的生活經曆真的嚴重限製了他的想象力,“要是一般人的話,我估計早就給開除了吧?”
“可問題是他不是一般人啊,”蘇慶豐笑著解釋道,覺得今天的班上得確實值了,“當然了,這不是說他本人有什麽了不起的,主要還是他那個老爹厲害。他老爹鄭建德以前是咱青雲縣挺有名的遊擊隊員,抗日英雄,享受很高待遇的離休老幹部。鄭建德去世以後,他兒子鄭明秋和閨女鄭明會就被照顧到咱單位工作。不過鄭建德這兩個孩子的智商都不高,連普通人都算不上,特別是這個鄭明秋,他能把鍋爐燒好就很了不起了。一個大院裏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的情況,所以大家也都不怎麽生他的氣。好在他這個家夥除了嘴賤點之外,倒也沒有別的什麽毛病,總體上還說得過去。”
“噢,原來是這麽回事啊,”桂卿慢慢地說道,他想表現得更加自然和平順一點,免得人家再次笑話他,“我還以為他是哪裏來搞暗訪的或者偷偷地來考察我的呢。”
辦公室的氣氛已經被桂卿剛才提到的事搞得非常活躍了,所以大家的談興自然非常濃烈,就像是本來不太想上廁所的人突然碰到了幹淨漂亮的廁所,正準備方便了,此時若硬是不叫這個人進行了,那斷然是不行的,所以大家就勢又開始胡扯起來了。
“據說以前的人起名的時候,”劉寶庫心懷鬼胎地蔑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斜瞟著渠玉晶道,“五行裏麵欠缺什麽,就喜歡用什麽字來補一下。比如說,一個人如果五行缺金,那麽名字裏可以用個‘鑫’字,補上三個‘金’;五行缺木的,可以用個‘森’字,補上三個‘木’;五行缺水的,可以用個‘淼’字,補上三個‘水’;五行缺火的,可以用個‘焱’字,補上三個‘火’;五行缺土的,可以用個‘垚’字,補上三個‘土’。那麽現在問題來了,渠玉晶,你的名字是不是五行裏也缺點什麽東西呀?”
渠玉晶的腦子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她這邊還拿手在桌子上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地比劃著呢,試圖寫下“鑫、森、淼、焱、垚”這五個她平時根本就拿不準的字看看究竟對不對,那邊桂卿和蘇慶豐就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都覺得劉寶庫的嘴太能嘻嘡了。
渠玉晶見眾人沒好歹地笑,全是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才突然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然後臉一下子就紅了,然後就惱了。
“好你個劉羅鍋子,真是閑著個嘴癢癢,竟然敢捏著個小點子編排我?”她指著劉寶庫的鼻子毅然決然地罵道,既然是他先惹的她,那麽她就不用客氣了,“行,你等著,看我一會能輕饒了你,哼!”
“說是有個人到南方去打工,”蘇慶豐就著劉寶庫的熱乎勁也跟著講了一個小笑話,好給大家開開心,“結果不小心出了工傷,於是老板就賠了他50萬。回到家後,他老婆知道了這個事後就說,我的天啊,沒想到你原來整天還帶著100萬出門啊。”
眾人自然又是一陣大笑。
“你那個整天帶著100萬出門的事算什麽啊,”如同發生了強烈的鏈式反應一樣,蘇慶豐的笑話又引起了劉寶庫的極大興趣,他接著他的話諞能道,“你們沒聽說過這句話嗎,說是男人走到哪裏都不易混,女人走到哪裏都吃不了。”
“所以說,很多時候還是女人更有價值。”在充分點燃大家的**之後他又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說道。
“是不是啊,渠玉晶?”他隨後竟然對著渠玉晶嘿嘿地笑道,真是越玩越大膽了,也不好好地評估一下接下來麵臨的風險。
渠玉晶聽了劉寶庫的齷蹉調笑顯得有些惱羞成怒,她憋了好大一會才緩過勁來,然後思考著怎麽樣才能反擊一下。她的腦子是轉得慢,可是她並不傻,完全不像早上那個討厭的家夥鄭明秋。
“你們會講笑話,我也會講。”她慢慢地開了個頭。
接著,她就講了一個和羅鍋子有關的笑話,狠狠地把劉寶庫給譏笑了一頓。隨即,一屋子人都已經笑瘋圈了,除了劉寶庫之外。
到了這個時候他劉寶庫才終於弄清楚了,不光在酒場上不能忽視女人的戰鬥力,就是在講笑話方麵也不能小看女人的戰鬥力,這回他就是吃了輕敵的這個虧。不過他也不愧是一夜吃二畝地豆葉的老蚰子了,知道不能再和渠玉晶繼續糾纏下去了,因為她的殺手鐧和拿手好戲,也就是胡攪蠻纏的功夫還沒用上呢。如果她狠狠心拿出這招絕世神功來對付他,那麽他今天恐怕連裏邊穿的**都得輸掉。他當然不願意輸掉大紅色的**了,也不願意去當‘越描越黑’的反麵典型,所以隻好乖乖地豎起白旗來,嘴裏不停地嘟囔著“好男不和女鬥”,然後轉而研究起海西風采彩票走勢圖來,以掩蓋和衝淡眼前的尷尬之情。
“哎,小張,你怎麽不買幾張彩票的呢?”渠玉晶也明白見好就收的意思,她見老劉專心研究起彩票來,便見什麽就說什麽,“都說童男子的手氣好,你要是買幾注的話說不定還能發個大財呢。”
“你不知道,”她又故弄玄虛地大聲說道,“越是你這樣平時不怎麽買彩票的人越容易中獎——”
“是吧,老劉?”臨到末了她還是沒放過劉寶庫。
桂卿哪有那個閑錢去買彩票啊,一張彩票2塊錢,已經足夠他吃一頓很好的早點了。但是,他又不想讓人家知道他連一張普通的彩票都舍不得買,於是就裝模作樣地告訴渠玉晶:“難道你不知道嗎,以前的教科書上都說了,股票和彩票都是資本家剝削工人的工具,都是騙人的,所以我才會不上那個當呢。”
“你說你不買就不買唄,哪裏還整出這麽多理論來啊?”渠玉晶隨即將粘滿唾沫星子的嘴角一歪,很直接地褒貶他道,“其實呀,那些整天絞盡腦汁買彩票的人也不過是叫花子烤席簍子,圖個窮開心罷了,我從來就沒聽說過誰真的中大獎了。”
“渠玉晶,你能把你的嘴先閉一會嗎?”劉寶庫聽到渠玉晶的這番話之後,就把頭從辦公桌上抬起來,再用力地往上翻了翻眼皮,愣把單眼皮翻成了雙眼皮,然後再幽幽地說道,“這大早上的,我剛剛來了點靈感,你別在那裏打擊別人的積極性好不好?”
“行行行,好好好,是是是,我現在就按你的要求閉嘴不說了,這樣總行了吧?”渠玉晶沒好氣地取笑他道,“都說戴綠帽子的人最容易升官發財,因為情場失意,官場或生意場得意啊,希望你能盡快中個一等獎或者特等獎,俺也好跟你沾沾光啊,是不是,老劉?”
她這話差點把劉寶庫的鼻子給氣歪,他就像一個被調皮的小男孩玩弄了半天的氣青蛙一樣,幹鼓著肚子不敢再作聲了。辦公室裏早上的這出開場大戲以渠玉晶的辛辣諷刺完美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