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信仰出走,終是快樂且無畏的。那份對理想事業的執著與眷戀,便是這艱辛的旅途上,最好的慰藉。

考察中國古建築,必是一項艱苦的工作。1936年5月28日,梁氏夫婦和營造學社的同事去河南洛陽龍門石窟、開封及山東曆城、章丘、泰安、濟寧等處進行古建築考察。在給妹妹梁思莊的信中,林徽因道出了旅途的辛苦:

出來已兩周,我總覺得該回去了,什麽怪時候,趕什麽怪車都願意,隻要能省時候。……

每去一處都是汗流浹背的跋涉,走路工作的時候又總是早八至晚六最熱的時間裏,這三天來可真真累得不亦樂乎。吃得也不好,天太熱也吃不大下。因此種種,我們比上星期的精神差多了。……

整天被跳蚤咬得慌,坐在三等火車中又不好意思伸手在身上各處亂抓,結果渾身是包!

舟車勞頓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除此之外,還要對發現的古建築進行拍照、測量、繪圖、整理等工作,絕非易事。

到1937年,梁思成帶著營造學社的同事幾乎跑遍了整個華北地區。雖然有很多驚喜發現,但不得不麵對一個令人揪心的事實:迄今發現的所有木結構建築都是宋遼以後的遺存。日本學者曾經斷言,中國已經不存在唐代以前的木結構建築,隻有在奈良才能看到真正的唐代建築。營造學社的努力似乎也印證了這一尷尬的現實。

但是梁思成和林徽因一直沒有放棄希望。他們以科學家的敏感認定,在中國某一處,一定還存有真正的唐代建築。眼下戰亂紛紛,他們被迫加緊了考察的步伐。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梁氏夫婦這份對建築極其誠摯的態度與開拓精神,成就了他們人生裏,最美的一抹光影。

1937年6月,他們先坐火車到太原,而後轉乘汽車抵達五台縣,再從那裏騎乘騾轎,在崎嶇陡峭的山路上走了整整兩天,終於到達佛光寺。

考察這座寺廟的契機很偶然。梁思成和林徽因無意間在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的《敦煌石窟》一書中,發現了兩幅描繪佛教聖地五台山全景的唐代壁畫,壁畫描繪了五台山的山川與寺廟,並標注了寺廟的名稱。這燃起了他們內心深處殘存的希望。因此,二人決定前往大山深處,試圖挖掘唐代木結構建築的殘跡。

眼前的佛光寺業已失去往昔的光彩。推開沉重的殿門,黑暗的屋頂藻井是一間黑暗的閣樓,厚厚的塵土在藻井上累積了千年。成千上萬隻黑色的蝙蝠倒掛在屋檁上,塵土中還堆積著許多蝙蝠的死屍。蝙蝠聚集在黑暗的角落,三角形的翅膀扇動著令人窒息的塵土和穢氣。藻井裏到處爬滿了臭蟲,它們以吸食蝙蝠血為生。

這光景,恐怖又淒涼。

梁思成和林徽因戴上口罩,便開始測量、記錄和拍照。驚起的蝙蝠在他們周圍飛來撞去,他們也視若無睹。在嗆人的塵土和難耐的穢氣中待了幾個小時,他們的身上和背包裏都爬滿了臭蟲,渾身奇癢難耐。

在殿堂工作了三天,他們的眼睛已適應了屋頂昏暗的光線。終於,林徽因在大殿一根主梁上發現了一行模糊的刻字:女弟子寧公遇。在與大殿外經幢上刻著的“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寧公遇”幾個字進行核實時,他們最終確定,先前在大殿中見到的那尊身著便裝、麵目謙恭的女人坐像,並不是寺僧所說的“武後”塑像,而是這座寺廟的女施主——寧公遇夫人。

寧公遇夫人曾捐出家產修築這座寺院,當寺院落成時,她也把自己永遠地留在了這裏,日日傾聽著暮鼓晨鍾和誦經聲,謙卑地守護著繚繞的香火和青燈黃卷。

如今,這座寺廟已經有超過一千年的曆史,是梁思成等人曆年搜尋考察中,所找到的唯一一座唐代木結構建築,比他們以前發現的最古老的建築還要早一百多年。不僅如此,他們還在這裏發現了唐代的壁畫、書法、雕塑。

1937年7月的五台山佛光寺考察是中國建築史上最偉大的發現。另外,還有唐代塑像三十餘尊和一小幅珍貴的唐代壁畫與大殿一同被發現。這是除敦煌以外,梁思成所知道的中國本土唯一現存的唐代壁畫。

離開之前,梁思成給林徽因和“女弟子寧公遇”的塑像拍了一張合影。一千年過去了,女建築學家林徽因和佛光寺的寧公遇夫人相遇,從彼此的沉默裏,我們讀到了女性的堅韌、虔誠與肅穆。